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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体验是一种文化现象
作者:周国平 @ 2001-02-21
极限体验是一种文化
周国平
谈到南极,人们爱用一个词:极限体验。据我看,像我们这样住
在暖和的房子里,在离住房不远的范围内走动一番,站在海边看一会
儿云、波浪和企鹅,天气好的时候,有组织地上某一个冰盖瞧瞧,是
根本谈不上极限体验的,这个词对于我们始终是浪漫的夸张。
不过,就在这乔治王岛上,极限体验仍然是可能的,也确实是存
在的。昨天晚饭时,来了两个捷克客人,他们坐在我们的餐厅里,只
喝茶,不吃饭。听说除了这两个男人,还有一对父女,也是捷克站的
成员。所谓捷克站,与这个岛上别国的站———例如智利站、韩国站、
俄罗斯站、乌拉圭站、阿根廷站以及我们的长城站———完全不同,
不是国家所建,而是纯粹的民间行为。在纳尔逊冰盖上,也许一开始
有几个捷克人在那里盖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供临时藏身之用,后来每
年会有个别爱冒险的捷克人步他们的后尘,也到冰盖上去体验生命的
极限,那屋子就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营地。纳尔逊是一个小岛,在长
城站南面,去那里要渡过一道海峡。所有的人都是依靠机动橡皮艇越
过海峡的,惟独捷克人坚持要使用手划的橡皮艇,这也是他们的极限
体验的一个部分。若干年前,一个捷克人独自驾舟渡海,永远地消失
在风浪中了。这几天风大,捷克人在长城站附近临时宿营,等候天气
好转。
使我们惊讶的是,我们未见到的那一对父女,那个女儿竟然只有
7岁。我们站上有人遇到过这个女孩,听说他们的宿营处就在我们站的
油罐后面。今天晚饭后,我们几人结伴去寻访他们。
先到油罐后面,未发现有人宿营的迹象。我们沿着海岸继续南行,
登上一个小山头,远处隐约可见一个四方的物体,像是一座小房子。
下山要越过一大片积雪,不知地形深浅,想到失足冰缝的危险,投足
不免踌躇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几人已经走散。四望无人,左边是大
海,白浪,雪岛,右边是起伏的山,头顶盘旋着一群海鸥,不时有一
只海鸥向我俯冲,发出尖利的叫声。终于走到了那个四方物体前,滨
鸿、怀宏已经先行到达,我们三人一起察看,发现那是一个用废弃集
装箱做的避难所,里面有一些简单的行李,附近还支着一顶帐篷,帐
篷里放着睡袋。那么,是这里了。可是,不见人影。
我们继续前行,攀上一座积雪的山峰。山峰的那一边,纳尔逊冰
盖浮在夕阳里,像一座巨大而剔透的冰山。西沉的夕阳依然耀眼,从
冰盖右后方照来,背光的效果使得海水黝黑,冰盖闪射神秘的青光。
回头望,雪中耸立着一块血红的石峦。密集的海鸥群在天空飞舞。我
们无言地伫立在崖边,伫立在寂静中,向纳尔逊致敬。
就在这个海中孤岛上,这片充满不测的荒凉冰原上,一个父亲带
着他的7岁的女儿,他们要共同体验生命的极限。我也是一个父亲,我
有一个更年幼的女儿,但是,哪怕我的女儿长到了7岁,长到了不止
7岁,我都不会带着我的女儿去冒这样的险。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一
个中国人。在中国人的血管里,流的是父慈子孝的血,而不是冒险的
血。即如在这极地,或者毋宁说正因为在这极地,我们格外强调集体
行动,强调安全第一,个人化的冒险行为是大忌,难怪迄今为止在南
极丧生的都不是中国人了。那么,看来所谓极限体验是求之者有,避
之者无,基本上是一种文化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