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春瑜 @ 2001-02-27
戒烟记
自明而清,自清而民国,自民国而新中国,直至今日,吸烟者与日俱增,患此特种 “相思”病者,大
概少说也有两亿人,不能不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十多年前,我在《明清之际吸烟状》这篇文章的末尾,曾经指出:“纵观我国文化交流史,没有一种舶
来品输入中土后,其传播之快、范围之广,能与烟草匹敌。这真是莫大的不幸!”一般说来,烟草是明朝万
历年间从国外传入中国的,但到了明末,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间。居然地无分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
有太多的人都手持烟袋,喷云吐雾,并将烟草美其名曰“相思草”。崇祯皇帝继位后,曾予严禁,但毫无成
效,烟飘依旧。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后,农民军的革命洪流,不但没有浇灭神州大地上的“烟”火,吸烟的
不良嗜好, 反而在农民军内部,进一步蔓延开来,出现了不少烟鬼。据《圣教入川记》记载,张献忠杀一
官吏,罪名就是吸烟太多。自明而清,自清而民国,自民国而新中国,直至今日,吸烟者与日俱增,患此
特种“相思”病者,大概少说也有两亿人,不能不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说来惭愧,我虽然了解吸烟的历史,以及烟草中尼古丁对人体的危害,但仍然当过20多年的烟民。回
想起来,我接触香烟很早。读小学时,正值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我常常参加用家乡建湖水乡的土话
来说“玩文娱”活动,也就是文艺宣传队。我打过莲湘、凤阳花鼓(词都是新编的),也演过短剧。当时高
作镇的薛家滩,有新四军后勤部门的香烟厂,我们每次去演出,烟厂都慰劳我们每人一盒香烟,或1把散装
的香烟。我尝试着抽了1根,吸了几口,便觉得如食火吞刀,呛出眼泪,咳嗽不止。当时我颇感纳闷:这样
令我难受的东西,何以大人们抽来悠哉悠哉,似食珍羞百味?岁月如川,不舍昼夜,转眼间就已是1961年
冬。当时,我在上海,刚刚成家。人祸、天灾造成的饥馑,像瘟疫一般在全国蔓延开来。食品店货架上的
物品越来越少,有的货架上竟空空如也。火柴、肥皂、豆腐、油、肉等,都凭票供应。不久,香烟也凭票
供应。一个月中,凭票可买两盒所谓高级的“凤凰”牌香烟,其余只能搭配着“飞马”牌和其它杂牌烟。饥
饿使人志短。我从居委会领来烟票,不禁心动:这是我的一份待遇啊,倘全部送人,岂不是既对不住国家
对我的关爱,也对不起自己吗?于是,抽起烟来。我妻过校元女士对此极力反对,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但
我不听劝阻,说我只抽好的,不抽差的,每次只抽半支,绝对不会上瘾。但是,不出两个月,我渐渐上
瘾。从半支到1支,从1支到数支,不但没有多余的烟票送人,有时还不够。回首往事,现在我倍感沉痛的
是:当时我们斗室一间,校元及我们的儿子宇轮晚上入睡后,我读书、写作,吸烟不止,毒化了室内空
气,使母子被动吸烟,损害了他们的健康;我的工资是44.50元,后来加到65.50元,每月吸烟要花去10
元左右,对于家庭来说,不能不是沉重的负担。倘不抽烟,将这笔钱用来增加母子俩的营养,岂不甚好?
但是,直到1970 年冬,校元不幸而去世。就抽烟而论,深为她所厌恶,但我却未能“改恶从善”,实在是
愧对亡妻了。
“四人帮”被粉碎后,我与知识界众多在十年浩劫中被剥夺了研究、写作的权利者一样,赶紧夜以继日
的读书、写作,力争将失去的锦绣年华补回来。《论八旗子弟》这篇发表后很有社会影响的学术论文,就
是我熬了一个通宵写出来的,右手执笔,左手拿烟,一根接一根,差不多抽掉了两包烟。自六十年代我吸
烟后、支气管炎越来越重,一到冬天,更常常咳嗽不止。1979年春天,我在参加隆重的纪念五四运动60周
年学术讨论会后,随与会代表登长城,爬上烽火台后,塞外的寒风扑面而来,支气管炎顿时发作,几乎气
都喘不过来。挣扎着下山、服了不少药,调理了好多天,才渐渐康复。吸烟对我健康的戕害,于此不难想
见。
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我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戒烟吗?不,不仅想到,而且付诸行动、起码戒过3次
烟。少则一星期,多则一个月、甚至将近半年;喝过戒烟茶,吃过戒烟糖及瓜子、糖果之类的代用品,但
终未奏效。而且戒了较长时间后,又抽上;“复辟更猖狂”,抽的更多。有位烟友嘲笑我说:“你能把烟戒
了。除非狗不吃屎!”听后哭笑不得,我不禁暗暗问自己:难道我真的“他生未卜此生休”,抽烟一直抽
到“呜乎哀哉,尚飨”吗?
然而,曾几何时,狗虽然仍在吃屎,我却把烟戒了!而且非常彻底。倘说客观原因,自然有一些。
1984年春天,我去江南查书,顺道至沪探望“文革”中患难之交、老学长杨廷福教授。
他身患肺癌,在医院的床塌上艰于呼吸,拉着我的手,哭着说:“王兄,我们不是一般朋友,是患难之
交啊,你看我在这里苟且残喘……”我听罢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我从江南返京不久。廷福兄——这位著
名的唐律、玄奘专家,就与世长辞了。他的肺癌,肯定与他被打成右派后,减少了工资,只好长期吸“生
产”牌那样的劣质烟有关。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想起廷福兄与我诀别时的情景。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像他
那样在学术上正丽日中天时死去,而且死的那样痛苦,不能不使我悚然而惧。1985 年底,我因心脏不
适,住院治疗,医生微笑着对我说:“您看您 还要抽烟吗?”我顿有所悟,当即掏出袋中的香烟,交给儿子
宇轮,从此结束了我的抽烟史。出院后,我谢绝了任何人向我敬烟,两个月后,我就十分讨厌烟味了。回
顾往日近24年的抽烟、戒烟史,自己不觉哑然失笑。什么“抽惯了,不抽烟写不出文章”,纯属废话。我戒
烟后,不是文章照写、书照读吗!年年冬天折腾我的支气管炎,更是不治而愈。“丈夫志,当景盛,耻疏
闲。”一个男子汉,倘有一点大丈夫气概,没有戒不了烟的。“老子再也不抽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什么戒烟糖、戒烟茶, 在我看来,全是瞎白。
读史明志。我希望瘾君子们读了不才的这篇吸烟、戒烟小史,能够像我14年前那样,而下决心,告别
抽烟,不再害特种“相思”病,并能在彻底戒掉烟瘾后,跟我一样自豪地悦:“你看,狗还在吃屎,咱可是
把烟戒成了。”不亦快哉!您说呢?
(作者简介:王春瑜,1937年生,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多年致力于明史研究,著作颇
丰。近年来出版多种随笔著作,谈古论今,以古证今,融学术性于笑谈警语之中,既为学界同仁所称道,
又受广大读者所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