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卞毓方 @ 2002-05-05
古莲新韵
卞毓方
荷花争相展开笑靥,又甜又媚,像仙女列队恭
迎嘉宾。烈日知趣地隐进云层,蜻蜓引路,凉风托肘,
树上的知了歌了又歇,歇了又歌,为老人的巡视增添无
限清兴。
季羡林先生漫步在池塘四周,得意地清点着荷
花的朵数。前天还是101、123,昨天就变成15
0,176,今天呢,早晨已突破200,眼下只怕已
有220。这当然不包括那些含苞未放的骨朵儿,它们
还没有睁开睫瓣,算不得数。这池塘就在先生的家门口,
享受堂堂学府的优待,它也有个贵族化的大名:红湖。
30多年前,季先生刚刚搬来的时候,湖里也有过翠盖
千重、青钱万叠,依稀还留有“千点荷声先报雨,一林
竹影剩分凉”的幽梦。但是好景不长,很快就遭遇一场
“冰河期”,水面便成了空空荡荡。先生的心湖,也随
之变得空空荡荡。早些年,东风又绿瀛洲草,先生心头
的那泓水,解冻了,扬波了。由己及人,他竭力往世人
的心湖吹送春风;在我,就是深受他润泽的一个。由人
及物,他就想到了门口依然凄凉的池塘,怜爱地,满怀
期冀地播下几颗托人从洪湖捎来的莲子。先生确信,播
下去,就有希望。谁不知道,种子的生命力是天下最顽
强的呢?有一些从古代帝王陵墓里掘出来的稻谷,一遇
适宜的条件依旧能生根吐叶;有一些埋在地层里的万年
羽扁豆,一旦重见天日照样能发芽滋长。痴心的老人其
实也是一粒古莲,在新的时期又抽出了撩云逗雨的叶,
又开出了映日迷霞的花。
种子播下的第一年,水面平静如初。先生知道
凡事都有个过程,就像写文章,先得有个腹稿,然后才
能展纸伸笔,此事急不得。说是急不得,偏生又每天前
来张望,仿佛恨不得要用目光把莲芽从淤泥中吸出来。
第二年,水面依然冷寂,朝朝,暮暮,唯有
“天光云影共徘徊”。先生的心湖就未免风摇影动、起
伏不定了。眼看它春水盈塘,眼看它绿柳垂丝,但盼它
嫩叶轻舒,盼它小荷初露。然而,春天来了又去了,夏
天来了又去了,转眼到了秋天,塘面仍旧是一片荒芜、
寥落。荒芜菡萏路,寥落高士心。难道说洪波里孕育的
种子不适合池塘,托根非其所?难道说梦里的婷婷、袅
袅、纤纤、灼灼,终将成为一场虚话?
到了第三年,先生已不抱希望。如果有谁到了
这地步还抱希望,那他不是傻子,便是神仙。先生是凡
人,凡人就只有凡人的智慧。然而,有一天,先生忽然
发现,就在他投入莲子的水面,长出了几片溜圆的绿叶,
莫非是天上的倒影?不会,天空只有飞鸟、云彩;莫非
眼看花了?拭拭镜片,定睛再看,没错,嫩生生的,羞
怯怯的,绝对是莲叶,莲的新叶。数一数,一共5片,
不,6片。有一片将露未露,一半还在水底。团团五六
叶,装点绿池初。它们,啊,此处应该用她们,仿佛是
莲的王国派出的绿姝,先期给老人通一通消息,告诉他
凡播种定有收获,生命的顽强、生机的蓬勃使她们从来
不曾失约于世人,等着吧,不要多久,那千茎万茎就会
昂然挺立,那田田翠翠就会漫湖覆盖。
这一等,就又是一年。虽然漫长,却并不难捱。
怀抱期冀,就是足踏时间的风火轮,多少寂寞,多少惆
怅,一跃也就甩在了身后。下一年,“蝉噪城沟水,芙
蓉忽已繁”。先生无法确知,那莲的纵队是怎样在深水
中迅速扩展,但从占领水面的荷叶判断,每天至少要以
半尺的距离推进。这就样,是年夏天,先生终于迎来了
半池绿荷,满眼红蕖。
于是乎,在接踵而来的岁月,先生每年夏秋两
季,就多了一项消遣:一个人坐在红湖岸边,直面满湖
的碧绿黛绿,深红浅红,遁入哲学家式的玄思妙想。
生命到了这种境界,释放就尤其显得香气勃郁。
60年前,先生在水木清华就读,那里曾诞生朱自清的
名篇《荷塘月色》。60年后,先生在红湖岸边忆往思
来,陷入片刻的假寐,不期也结晶了一篇语出天然、朗
爽脱俗的《清塘荷韵》。
写作的那天,正值九七年中秋。也是香港刚刚
回归祖国不久。这天,天上的月华和水中的月魂互映,
周敦颐的清涟和胸中的澄泓相汇。啊,彼时彼刻,先生
伏案挥毫,任何台风都吹不乱他头上的一茎霜发,刮不
散他胸中的一缕芗泽!
转眼又是一年逝去,已是世纪末了。这一年,
莲花又开了,在季先生的眼中,今年的莲花该是更鲜艳
了,因为,澳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莲花,不亦是澳门
的市花吗?那一方区徽上,就是一朵莲花。一直关注着
澳门的季先生,得知一位深圳人要在澳门回归前举办
“荷花摄影展”时,特意写信祝贺,其莲花情结,尽在
纸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