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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八怪传 石涛在扬州
作者: @ 2002-05-05
六、河下的巨画
和尚在城西找了一块地皮,请人砌大涤草堂。草堂还未动工,城东的朋友便来请和
尚到河下去,那边有处幽静的大树堂,就请和尚在大树堂作画、写字、做诗、治印。石
涛的书画有署款“于大树堂”“大树下”“于河下”的,就创作在这一段时间。出面邀
请的是朋友,背后出银子的是盐商。当时的扬州是苏、皖、赣、湘、鄂、豫六省官民食
盐的集散地,各省的商人云集扬州。运河北来绕城向瓜洲流去,城里东南沿河一带的地
方便叫河下,商人们大都聚集在河下,忙着游宴、贸易。商人中也不乏风雅之士,许多
人也与和尚交上了朋友。
当日石涛的名气很大,南北画坛侧目。特别是他的《画谱》在画界传抄,引起大哗。
⑥据说,宫廷画苑曾经请过几位很有学问的士人,到大树堂来和石涛谈禅论画,都一一
被石涛说得哑口无语。后来,他们要极有学问的师兄来诘难石涛。师兄说:“读上人
《山川》之章,说山川脱胎于上人,上人脱胎于山川,不知何解?”石涛说:“便是我
从山川得其画,山川从我画中出。”那师兄狡黠地笑了,他指指壁上一幅石涛的画稿,
又指指门外一大块乱石说:“请问上人,山川能从这画面里出来么?”那乱石是盐商运
盐返程时,为了压船,从长江沿岸各省运回的。石涛沉吟片刻,说:“能!”
没有多时,在石涛的指点下,建造了一座“万石园”。《扬州画舫录》的作者李斗
曾亲见过万石园。这园子过山有屋,入门见山,使人有误入深山之感。石头的堆砌又极
精巧之能事,大小石洞数百。过山以后,有樾香楼、临漪栏、援松阁、梅舫诸多胜迹。
因为用石逾万,故名“万石园”。可惜的是,这座园子今天已不复存在了。
诘难的师兄傻了,他便请出年逾古稀的师父。师父翻翻画谱,问石涛:“上人在
《一画》之章说,亿万笔墨,始于一画。那么请问:万石之园,是不是始于一石?”石
涛说:“无一不成万,无万不成一。”师父哈哈大笑:“大和尚以万石造园,不算本事。
如能以片石造园,才能叫老衲佩服。”石涛想想:“试试看吧。”
不久,石涛带领匠人,建造了“片石山房”。这是一座倚墙而立的假山,奇峭逼人,
俯临水池,下有石屋,运石浑成,符合山房命意。这座假山至今尚存,被园林学家陈从
周先生称为“人间孤本”,是在今日扬州还可以看到的石涛的河下巨画。
师父只好摇摇头,最后,从深山中请出了他们的白须过胸的师祖。师祖翻翻石涛的
画谱,问石涛:“拈诗为画,画必随时,这是上人《四时》之章的要旨么?”石涛说:
“画即诗中意,诗为画里禅。”师祖说:“和尚作画,区分四时,并无难处。运石迭山,
这《四时》之章就不适用了。”石涛笑道:
“贫僧迭山,源于画理,岂有不适用的?”
于是,扬州又出现一处“个园”。⑦这是按石涛画稿改造的园子。园中分别用笋石、
湖石、黄石、石英石迭成表现不同季节、不同色泽、不同形态、不同情趣的四组假山,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多妆,冬山惨淡而如睡。”⑧庶几可
以形容。于是,师祖也只好哑口无言了。个园今日仍在。游园时听听这些民间传说,还
是饶有兴味的。
七、大涤堂的影响
大东门一带,和拱宸门外的天宁寺连在一起,在晋代,都是谢安的别墅。时光流逝,
这一带拦腰建城,城里城外都挖了市河,除了几棵千年银杏以外,其余都难寻当日遗踪
了。在清代,这里除了规模宏大的天宁寺外,真武庙、火星庙、弥陀寺、昙花庵、准提
庵、九莲庵、小司徒庙也沿河延绵不断。临河的建筑,大都是青瓦黄墙,清晨傍晚,但
闻木鱼清磬,钟鼓声声。梵宇中也有一座新砌的草堂,倚林傍水,粉壁轩窗,藤蔓绕屋,
满径丛花。船过堂边,听不到堂内诵佛,但闻一位粤西老和尚或歌或吟。这便是石涛晚
年居住的大涤堂。⑨堂是和尚临水自建的,在这里完成了他艺术巅峰时期若干画幅,度
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岁届乙酉,这一年的端午,堂内觥筹
交错,欢笑声喧。按照扬州习俗,老朋友们、生徒们带来了米酒,带了粽子,也带来了
市上新见的诗词刻本,来给老和尚贺节。老和尚高兴,关照铺纸磨墨,画了一幅“五瑞
图”。画成,题道:
亲朋满座笑开眉,云淡风轻景物宜。
浅酌未忘非好酒,老怀聊乐为乘时。
堂瓶烂漫葵枝倚,奴鬓鬅鬙艾叶垂。
见享太平年七十,余年能补几篇诗。
这首诗的下面写了一段跋语;“清湘遗人乙酉蕤宾于大涤堂下。”蕤宾,即五月。
这段跋语,是后人判断石涛生年的依据,也是争论的焦点。
在石涛作画时,有一位少年,一边磨墨,一边悄悄地观察老和尚的运笔。他长得清
瘦,十分靦觍。老和尚下笔时,他的神情总是十分专注。八怪之一的高翔这一年正好18
岁了。
说到高翔,自然就要说到石涛的卒年了。乙酉后二年的丁亥七月,石涛病腕,以后
署年的作品就再也没有发现过了。病腕,也许是微恙,也许致命。定他卒于“1707?”
是适宜的,这是一个一时无法擦去的问号。在平山堂一带,也早已请人挖好了生圹,入
士以后,高翔每年都去祭扫。高翔作山水,张庚在《画征续录》里评论他是“参以石涛
之纵姿”,大概乙酉端午,正是在揣摩石师是如何在表现天地万物的那种郁勃之气吧。
高翔在乙酉之年18岁,郑板桥则是13岁。13岁的板桥还在兴化的学塾里读书,不过
他后来见到石涛的画,则心折不已。他在题跋中说:“石涛和尚客吾扬十年,见其兰幅
极多,亦极妙。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欲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这
叫做大家学大家。板桥慨叹“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一方面又说“不必全也”,这
就叫用石涛的态度学习石涛。板桥终究是板桥,而不是仿石涛、小石涛、假石涛。
李鱓年龄大些,乙酉之年20岁了。那时候他正忙着考举人,到扬州来会不会有功夫
到大东门去拜望石涛?后来他说:“八大山人长于用笔,而墨不及石涛。清湘大涤子用
墨最佳,笔次之。笔与墨合作生动,妙在用水。余长于用水,而用墨用笔又不及二公,
甚矣笔墨之难也。”八怪诸人中,李鱓是相当高傲的一个。他极佩服石涛,不仅是技法,
而且特别是在画风方面。至于金农诸人,乙酉之年尚未来扬州,石师画风对他们的影响,
这里不再罗列了。
石涛——扬州八怪——,这条线在延伸下去。延伸到现代,那就要数到齐白石与张
大千了。齐说:“下笔谁叫泣鬼神,二千余年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
君。”至于大千,则自称爱石涛、慕石涛、学石涛的。300年一部画史,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还是去平山堂的后山,看看石涛的遗踪吧。荒草漫漫,坟茔已不可寻,不过画中表
现的氤氲之气永在。生发之机,充斥天地,循环流动,如雾如烟。正是这股氤氲之气,
孕育了后来的八怪,形成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大奇观。
注:
①石涛的生卒年代,傅抱石先生《石涛上人年谱》认定为1630—1707;郑拙庐先生
《石涛系年》认定为1636—1707;《文物》1979年12期专文认定为1642—1707。新版
《辞海》从《文物》说,列为1642—约1708。作者按所接触资料,以为列为1636—1707?
为宜。
②转引自郑拙庐《石涛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1961年版。
③见孔尚任《湖海集》卷十三。
④康熙二次南巡经过扬州情形,《康熙起居注》记之甚详。康熙接见石涛情况,石
涛诗画中,有明确记述。
⑤当日扬州北湖遗民情形,孙静庵《明遗民录》收罗具体,可以参看。
⑥石涛《画语录》的影响,石涛作品与“四王”作品的差别,潘天寿先生有精到论
述。可参看叶尚青《潘天寿论画笔录》。
⑦个园及片石山房,目前均已修复。个园及片石山房所在的何园,均属全国重点文
物保护单位。朱江先生《扬州园林品赏录》(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版)对这两处园林
及已毁之万石园的艺术风格,均有描述。
⑧见郭熙《林泉高致》。
⑨大涤堂在扬州城西大东门一带。具体地理位置,文物管理部门正在查证中。
附:清·李驎《大涤子传》
嗟乎,古之所谓诗若文者创自我也,今之所谓诗若文者剽贼而已!其于书画亦然。
不能自出己意,动辄规模前之能者,此庸碌人所为耳,而奇士必不然也。然奇士世不一
见也。予素奇大涤子,而大涤子亦知予欲以其生平托予传。或告以东阳有年少能文,大
涤子笑曰:彼年少安能传我哉!遂造予而请焉。予感其意,不辞而为之传。曰:
大涤子者,原济其名,字石涛,出自靖江王守谦之后。守谦,高皇帝(朱元璋)之
从孙也,洪武三年封靖江王,国于桂林。传之明季声京失守,王亨嘉以唐藩(朱聿键)
序不当立,不受诏。两广总制丁魁楚檄思恩参将陈邦传率兵攻破之,执至闽,废为庶人,
幽死。是时大涤子生始二岁,为宫中仆臣负出,逃至武昌,剃发为僧。年十岁,即好聚
古书,然不知读。或语之曰:“不读,聚奚为?”始稍稍取而读之。暇即临古法帖,而
心尤喜颜鲁公。或曰:“何不学董文敏,时所好也!”即改而学董,然心不甚喜。又学
画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楚人往往称之。既而从武昌道荆门,过洞庭,经长沙,至衡阳
而反。怀奇负气,遇不平事,辄为排解;得钱即散去,无所蓄。居久之,又从武昌之越
中,由越中之宣城。施愚山、吴晴岩、梅渊公、耦长诸名士一见奇之。时宣城有书画社,
招人相与唱和。辟黄檗道场于敬亭之广教寺而居焉。每自称为小乘客。是时年三十矣。
得古人法帖,纵观之,于东坡丑字法有所悟,遂弃董不学,冥心屏虑,上溯晋魏,以至
秦汉,与古为徒。既又率其缁侣游歙之黄山、攀接引松,过独木桥,观始信峰,居逾月,
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见之,奇松怪石,千变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画以
益进。时徽守曹某好奇士也,闻其在山中,以书来丐画,匹纸七十二幅,幅图一峰,笑
而许之。图成,每幅各仿佛一宋元名家。而笔无定姿,倏浓倏澹,要皆自出己意为之,
神到笔随,与古人不谋而合者也。时又画一横卷,为十六尊者像,梅渊公称其可敌李伯
时,镌“前有龙眠”之章,赠之。此卷后为人窃去,忽忽不乐、口若喑者几三载云。在
敬亭住十有五年,将行,先数日,洞开其寝室,授书厨钥于素相往来者,尽生平所蓄书
画古玩器,任其取去。孤身至秦淮,养疾长干寺山上,危坐一龛。龛南向,自题曰:
“壁立一枝”。金陵之人日造焉,皆闭目拒之。惟隐者张南村至,则出龛与之谈,间并
驴走锺山,稽首于孝陵松树下。其时自号“苦瓜和尚”,又号“清湘陈人”。住九年,
复渡江而北,至燕京,觐天寿诸陵。留四年,南还,栖息于扬之大东门外,临水结屋数
椽,自题曰“大涤堂”。而“大涤子”之号因此称焉。一日,自画竹一枝于庭,题绝句
其旁曰:“未许轻栽种,凌云拔地根。试看雷震后,破壁长儿孙。”其诗奇峭惊人,有
不可一世之概,大率类此。
大涤子尝为予言:生平未读书,天性粗直,不事修饰。比年,或称“瞎尊者”,或
称“膏肓子”,或用“头白依然不识字”之章,皆自道其实。又为予言:所作画皆用作
字法,布置,或从行草,或从篆隶,疏密各有其体。又为予言:书画皆以高古为骨,间
以北苑、南宫,淹润济之,而兰菊梅竹尤有独得之妙。又为予言:平日多奇梦。尝梦过
一桥,遇洗菜女子,引入一大院观画,其奇变不可记。又梦登雨花台,手掬六日吞之。
而书画每因之变,若神授然。又为予言:初得记莂,勇猛精进,愿力甚弘,后见诸同辈
多好名鲜实,耻与之传,遂自托于不佛不老间。
嗟乎!韩昌黎送张道士诗曰:“臣有胆与气,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语,不能伴儿
嬉。乃著道士服,众人莫臣知。”此非大涤子之谓耶!生今之世而胆与气无所用,不得
已寄迹于僧,以书画名而老焉,悲乎!
李子曰:甚矣,人之好疑也。大涤子方自匿其姓氏,不愿人知,而人顾疑之,谓:
高帝子孙多隆准,而大涤子准不隆。不知靖藩,高帝之从孙也。从孙而肖其从祖者,世
盖罕焉。况高帝子孙亦不尽人人隆准也。汉高隆准,光武亦隆准,至昭烈,史止言其垂
手下膝、顾目见耳,而不言其隆准。然此皆天子耳,尚不尽然,又何论宗室子乎?即此
可知大涤子矣!而人顾疑其不必疑者,何哉?
《虬峰文集》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