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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台上的栀子花在梦中开放
作者:张晓惠 @ 2002-06-05
灶台上的栀子花在梦中绽放
张晓惠
林姨是和春天一起来的,挎着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白毛巾。妈妈说:晓晓,叫姨,叫林
姨。林姨摸着我的头笑了:刚放学吧,小辫子都玩散了。林姨的身上一股香味儿,我说:姨,
什么香味儿?好闻呢!林姨从那篮子上拿出一小束白花:是栀子花,闻闻看,香吧?
晚上,饭桌上多了一种饼,一面白白的,一面金黄黄的,圆圆的有小碗那么大,咬上一口
软软的,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儿。妈说是林姨从乡下家里做了带来的,叫米饭饼。姨笑咪咪地
:好吃吗?我和妹妹顾不上回答,只是用手去抓第二只。
林姨是到我们家帮忙的阿姨,其实也就是我们家从农村请来的保姆。父亲搞社教,妈妈在
学校又带的是毕业班,就请人从农村找了位阿姨。林姨比妈妈年龄大不了多少,妈妈就让我们
叫姨。林姨来的当天就让我和妹妹喜欢上了,因为她身上的栀子花香,更因为那令人胃口大开
的米饭饼。
有我和妹妹这两个“馋猫”,林姨那一篮子米饭饼几天就没了,林姨说,等姨哪天回乡下带
米粉来,现做给你俩吃,那才好吃呢,饼巴子黄脆脆的!那一阵子,我和妹妹就盼着早点放暑
假,只有放暑假,林姨才能回家去。林姨回去了,很快就回来了,林姨说是放心不下我们,那
年头文革已开始,记忆中爸爸和妈妈晚上都是要去学习的。林姨带来一包米粉还有一大捧栀子
花,我和妹妹小辫上都插上了栀子花,满头香满屋香。
林姨要做米饼了,我和妹妹就围着林姨转。米粉和上水,是温水,林姨揉啊揉的将米揉成了
团。林姨将那白白的米粉团放进盆子又塞到了被窝里:不要碰啊!要让它发酵的。妹妹搬了只
小凳坐在床边说是姨我帮你看着。晚上,林姨去将那一盆米粉端了出来,那米粉团已涨得胖娃
娃似的,鼓鼓的全是小小的气孔。只见林姨将米粉团抓起一半,用水和成了稀米浆;林姨说是
煤炭炉做不起来的,下午就找了木棒柴草,姨要烧灶了!妹妹喜得前前后后直打转。林姨将平
时不用的大铁锅刷了干净,在大锅里放上一点水,四周却留出相当大的空白位置,干什么呢?
贴饼呀!做米饭饼真怪,不是用手搓也不用手捏的,只见林姨将手洗洗净,抓起一团米浆,往
锅上这么一摔,“啪”的一声,面花四溅,就形成了一只椭园型的饼子,“啪、啪、啪”,林
姨利落得很,眨眼功夫,铁锅就被十来个白白的饼子贴满了,我和妹妹被姨这一连串的动作搞
得眼花缭乱,只觉得灶台上如绽开了一朵大大的白花。小妹拍着手笑:栀子花在锅里开了!
林姨蹲下身,拨了拨柴火,又用抹布端起锅转了转,也就几分钟的功夫揭锅了,饼一块
块地铲出来了,饼底金黄,饼面莹白,中层透着许多小孔。顾不得烫手,就和小妹去对付那白
生生金黄黄的饼了,这现做的米饼还真的好吃,咬上一口,松松软软,清清香香,那饼巴子更
是香脆无比。林姨直说别忙别忙,她在碗中倒了点麻油又加了点糖,让我们蘸饼吃,哎!真是
美极了。
林姨又开始贴饼了,我和妹妹争着要贴,姨说你俩贴不好的,试试嘛试试嘛!姨没办法
,只得让我们将手洗洗,我抓起一把米浆学姨的样儿往锅中一扔,可却没出现我期待的长长圆
圆的形状,米浆东流西淌不成形了;妹妹很是得意说是看她的,“啪”地一下子,她的米浆成
了鸡蛋大小的一个团,姨笑得直不起腰来,只是说,好佬好佬小好佬都给我走开吧,别把米粉
给作(念ZA音)掉了!
吃米饼时,林姨说,做这米饼的功夫啊就在这一“扔”一“摔”之间呢,摔得重了,米
浆下流,不成饼形;扔得轻了,就是小妹那个面团。既不成其饼形也熟不了。原来,一只饼有
这么大的学问呢!姨笑了:盐城的米饭饼学问可大呢!古时候,还有“御饼”的称呼呢!南宋
丞相陆秀夫啊,就是我们盐城建湖人,他小时候特别爱吃米饼,他读书刻苦,为珍惜时光,常
常将米饼揣在怀中充饥。到了朝中做官以后,,每次探亲还乡,总是请哥嫂做些米饼,晒成饼
干,带到朝中赠送给朋友。这样啊,米饭饼就传到了官廷,皇帝品尝后,都喜欢吃,亲赐为“
御饼”。陆秀夫跳海殉国后,我们那儿的人都按照他生前的爱好,每年二月二十五日,家家做
米饼祭祀呢!
我和小妹听呆了,林姨到我们家来从没向今天这样讲过这么多话,只知道林姨做事利索能干
,只知道姨对我们好,知道姨的家前屋后长着许多栀子花,栀子花开的时候连她家门前那条小
河的水都飘荡着香味,还隐隐约约知道姨的家境不好,她男人长期有病,却不知道不会写字的
林姨肚子里还有这么多故事呢!林姨的头总是梳得光光的,衣服总是非常整洁,坐在灯光下,
我才发现林姨长得也很好看:细细的丹凤眼,高高的鼻梁,如米饭饼一样白白的椭圆型的脸。
那时我正在似懂非懂地读鲁迅的书,看着林姨,心中就跳出“米饼西施”这几个字。姨看我托
着下巴发呆,笑着说是想什么呢?我想了想说是姨,你若是去开个米粉饼店,肯定生意好,你
饼做得好吃你长得又好看!姨也笑了:还好看呢,我老了。再说开个店姨也没那钱。不过如果
我开个饼店啊,你俩个小丫头还不把饼都吃了!我说;姨,你就在我家等我长大,拿了工资先
给你租间房卖饼!姨摸着我的小辫:晓晓,等你长大了,姨就老了!再说,你还不知道把姨忘
哪儿去了呢!我伸出手:拉钩!姨也伸出了手:拉钩,算数!一百年不准变!姨笑出了眼角的
泪花。
花开花落,不经意,林姨就在我们家快三年了,那年春天,林姨说是要回去看看,说是
她家儿子在建筑工地上摔下了,这一回去没有再来,先是带信说是等秋天来,后来又说是她家
儿子生小孩了,她不能来了。妈妈只得又另外请了阿姨。新来的阿姨没有林姨好看,新来的阿
姨也不会做米饼,更不会讲故事,我和妹妹老是想着林姨,想着那一大锅如绽放的栀子花一样
柔白白的米饭饼。妈妈在街上也买过几次米饭饼,可吃来吃去,哪有我林姨做的饼好。
要过年了,林姨村里人进城,带来满满一竹篮子米饭饼,说是林姨的邻居。他说林姨又
要照料他男人又要照料瘫了的儿子还有小的,真的走不出来。听说他要进城买年货,连夜赶做
的,直是让他进城第一件事就要将饼送到我家,那人对着我说:你就是晓晓吧,你姨老是念叨
着你姐俩呢!那以后,每到过年前,林姨总是托人送来米饼,也总是让来人带信,叫晓晓姐俩
长大些到林姨家来,姨现做一锅热热的米饭饼给她们吃!每次吃着米饼,我就对来人说,告诉
我姨,等我长大我去找她!
岁月似飞鸟一样不着痕迹地飞逝,长大读书成人成家,搬了家后,林姨和她的米饼也在忙碌
的日子中渐渐地淡去。只是在春雨淅沥,听着那挎着小篮的老婆婆在街头巷尾“栀子花哎——
”的叫卖声时,偶尔心中会闪过那竹篮,那铁锅,还有那如盛开的栀子花一样柔柔白白清香四
溢的米饭饼。
那日,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说是晚上下班能不能回家一趟,有些事要商量。妈妈说还
记得林姨吗?心中一跳,那逝去的岁月和儿时关于米饭饼还有林姨都翻涌上心头,是林姨来了
?妈说晚上回来再说。黄昏中急急赶回家,满室栀子花的清香,我大叫:林姨!妈妈说是林姨
走了。走了?什么意思?怎么不等我?妈说是林姨去世了!是半月前的事儿,妈说林姨的孙子
找了几个家属区才摸到我们家,林姨的孙子说林姨病中还提起晓晓,说起晓晓要帮姨开店的事
儿,说晓晓最喜欢吃姨做的米饭饼,说是林姨病前每到过年时还是做米饭饼,看着白白嫩嫩的
饼姨就叹气说是晓晓家不知搬哪去了,这饼又没处送。那孙子还说林姨常说这么多年没见着晓
晓了,那是个好孩子呢!茶几上,是一束莹绿莹绿柔白柔白的栀子花,林姨家的栀子花。
我愣住了,呆呆地立在那儿,林姨,我的姨!你走了?!你等过我的,等了这么多年!是
我说话不算数的,我们拉过钩的!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怎的就没想着去看看你,不过几十公
里的路程,我算什么好孩子啊!姨!
长这么大,第一次我悔得泪流满面。
那晚,久久不能入寐,吃了颗安定,恍惚间,有人在叫我,一看,是林姨!我高兴极了,姨
说,晓晓,姨做的米饭饼要揭锅了!我一跃而起,哇!铁锅里,热气腾腾,那一锅莹白如盛开
的栀子花一样的米饭饼啊!伸出手去就抓,一烫,就醒了。嗅着枕边的栀子花香,我潸然泪下
。 智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