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祝勇 @ 2002-12-16
董桥是桥
祝勇
董桥试图用中文的砖石架一座千年不倒的风雨廊桥,让所有寻找彼岸的人们,内心有了安全而温暖的
投靠。董桥的语言很老,老得在时间深处生出铜绿;董桥的语言很新,即使出现在香港花花花绿绿的新闻
纸上也不显得呆板过时。
如果说语言是心灵的桥,那么董桥就是这样的桥了。
精神的堕落首先是从语言开始的。
语言的贫乏本质上是心智的贫乏,董桥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对这个时代的反动首先肇始于语言,他
写了十卷本的《语文小品录》。当然,他所做的一切都出于文化的本能,但他还是暴露了时代的尴尬,如
同一位智者的目光偶然停留在凡夫俗子呆滞的表情上。
一切精奥的思想都蕴含于语言之中。思想不必仰仗理论,因为思想首先表现为语言。当我们追溯着时
间的河流,与先秦的那些智者们相遇,有们很难分清刻在竹筒上的隽语哪些是思想哪些是语言。仅将语言
视为一种载体,试图将语言从思想中剥离出来是可笑的。思想之美统一于语言之美中,对于精深微妙的中
文,对于听泉眠云,饮露餐菊的智者,尤为如此。中文是太特出的一个语种,陈寅恪先生曾说:「又凡中
国之韵文,诗赋词曲韵无论矣,即美术性之散文,亦必有适当之声调,若读者不能分平仄,则不能完全欣
赏与了解,竟与不读相去无几,遑论仿作与转译。」(《与刘文典教授论国文试题书》)语言与文化的其
它项目不同。中国传统文化的许多方面都有赖于某种物质形式才能得以保存,比如乐音离不开笙管笛萧,
雕刻离不开泥土金石,物其的流失与毁灭对于文化的损害是很难避免的,惟有语言可以口口相传,心心相
传,被智能的人们赋予于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力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线索。
当然,语言与其它层面上的文化(比如服饰、器皿、建筑、歌舞)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毕竟,语言的
对象嬗变,古典生活器具和生活方式的流逝,也必将导致语言的进化是历史必然。然而纵观当下作家语言
的邋遢,学者文句之夹生,又教人如何能够对眼下这些时髦文本产生文化上的信赖?有人把这叫做进步,
其所谓的进步也只是一种好听的命名而已,我完全可以命之以另外的名字。这使我想起梭罗的名言:「文
明改善了我们的房屋,却没有改善房屋里的人。」很多人认为二十一世纪里中国文化是强势文化,岂不知
丧失了民族语感的中文如何孕育思想,没有思想的文化将在哪里着陆?
所以,董桥试图用中文的砖石架一座千年不倒的风雨廊桥,让所有寻找彼岸的人们,内心有了完全而
温暖的投靠。董桥是生活在过去时里的人,他喜欢玩砚,喜欢让阅微草堂那样的岁月真的流回眼前,他的
文字总是折射出湛湛的古意。真正好的白话文是不能与古典中文分离的,大凡精微奥博,深透劲说,惊心
动魄之作,大都善于从文言中获取质感,力量,气韵与胸襟。董桥说,「时代要有生机,语文要有新意,
否则山水人文转眼都老得优雅不起来了。在文化意识上,我很怀旧,却也不甘心放纵自己化为故纸堆中的
书蠹。我只希望在安装了空调设备的现代书房里,依然会有一盏传统的明灯照亮我的原稿纸和打字机。新
和旧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多少前朝旧宅的深深庭院里,处处是花叶掩映的古树。房子和树是老的;花和叶
是新的。」(《语文小品录》卷四,《留住文字的绿意,一点说明》)「优雅的语文不可能洗尽铅华,摒
绝丝竹。浓妆艳抹的时代固然过去了,淡扫蛾眉的分寸正是修养之所在。」(《语文小品录》卷七,《为
红袖文化招魂·小序》)
《留住文字的绿意》也罢,《为红袖文化招魂》也罢,董桥不仅是暗合了余光中先生所持有的「文白
佳偶,不是文白冤家」的主张,更是从语言中寻找中国文化的精神,不仅是一种纯技术上的操作,更是从
语言的酒窖中发酵出中华思想的芳醇。精凝的句读背后,潜藏的是睿智的心神;不论无意中的妙句还是有
意的留白,均透露出无尽的禅意。董桥的语言很老,老得在时间深处生出铜绿;董桥的语言很新,即使出
现在香港花花绿绿的新闻纸上也不显得呆板过时。他的写作包含了对中国文化的深刻认识。章太炎、于右
任、陈布雷、毛泽东、吴、夏济安、郑逸梅,甚至陈冲、林青霞,各路文化人都在他评点之列,由语言而
内心而精神。董桥对语言的态度近乎苛刻,因为他明白语言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