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杭育 @ 2003-01-25
沙 灶 遗 风
李杭育
褚县的西北角,葛川江人海口喇叭湾南岸,有一处稀奇古怪的地名:沙灶。
两百年前这儿还是一片汪洋。县志上说,大约嘉庆年间,海水日渐退落,留下这片龟背似的海滩。“庚
子”事变后,为防范洋人自海口侵犯,道光皇帝派来镇守使,下令沿海岸筑起长堤,垒了炮台,驻了官军。
从此,生荒地上有了人迹,十万民工在沙滩上垒灶搭锅,地方也由此得名。
那年头人死死便当。海堤筑起了,蚁群般的十万民工却所剩无几,幸存下来的后来大都做了私盐贩
子。沙灶没别的出产,只好有啥卖啥。
然而,即使这样一片荒芜、贫瘠的沙丘,也成了那些为生计所迫的灾民千里寻觅的宝地。每年都有大
批丧失了土地的农民沿葛川江漂流而下,来这儿碰碰运气。移民们在海潮和瘟疫的袭扰下蚕食般地开垦土
地,在这片只长着茅草的盐花花的沙滩上,开掘出几百里的大小河道,修复了海水冲毁的大堤,年复一年
地耕耘、种植、收获,靠一种古老而神奇的本领生存下来,繁衍下去。
一百年惨淡经营,几代人含辛茹苦,血做了肥,沙成了土,如今的沙灶倒是块绿洲了。
沙灶方圆百余里,从地图上看,恰似一把折扇,海堤上任何一处河口相距乡中心的沙灶镇都在五十里
上下,而那十几条由沙灶镇直通各处堤闸的运河则像一根根扇骨子。
沙灶镇像是那扇轴,抵着航埠山。那是褚县仅有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从前曾是喇叭湾南岸的渡口,
如今海湾向北推移了几十里,它失去了早先作为船埠码头的身价,而它脚下的沙灶镇因此而繁华起来。小
镇北门外的港湾里每天都有几百条拖轮和水泥驳船停泊、出入,码头上传呼的哨子和船工们沙嘎的叫骂震
天价响。沙灶有多少吃弄船饭的谁也估不了数,只晓得乡里的交通运输差不多全靠星罗棋布的河湾港汉和
这帮常年在船篷下开锅的汉子。他们拉走了乡里的谷物、棉麻、蚕茧、甘蔗、瓜果,再从城里捎回农具、
化肥、砖瓦和各类日用百货。这些年搞了责任制,乡里人家普遍进账不少,城里货越来越多,乃至电扇、
电视机、照相机这类“花钱不长肉”的货色,也开始踏进乡下人门槛了。
当然,全乡各社队的贫富还很不平衡。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只需坐船从沙灶镇往海堤走一趟,就很
容易看出,越往北去,离海湾越近,土地的盐渍越重,庄稼长相越差,沿河岸所能见到的瓦房越少,草舍
也越见寒伧。
乡里人管瓦房叫屋,草房叫舍。沙灶本是海滩,土质松散,不像褚县别的地方可以用粘土夯墙造屋,
所以,此地要么造货真价实的“屋”,要么就只有像一堆牛粪似的草舍。这些草舍苫得很马虎,因为缺木
材,连顶梁都是用毛竹代替的,天长日久,多半草舍的顶棚都凹陷下来,远看像条搁浅的破船。
但那些屋却考究得像是新嫁娘子的梳妆匣,特别是它们的外部装饰,叫外乡人看了好不新奇——屋的外
墙一律用墨汁或者锅底的烟炱涂得上下漆黑。屋檐下和山墙上,又在这片漆黑的底子上,用五色油彩画满
了仙鹤、鹦哥、白梅、红莲、龙风、云彩、蟠桃、浮屠、“年年有余”、“喜上眉梢”等等,全是乡里乡气
的鸟漆画和掺杂着佛、道及神话题材的吉祥图景,画得桃红柳绿,龙飞风舞。
本来,画钟馗是为了辟邪,画寿星是想多活些寿,无非是讨吉利,祝平安。但乡里人迷信,对此就格
外讲究。沙灶的风俗,谁家造了屋,都要摆八桌大菜,请来画匠尊为上首,吃喝停当便当众动手描画,主
人在一旁吹吹打打,一口一个“画屋师爹”,叫得战战兢兢,险些没把他当成招财纳福的神仙,摆上供桌烧
一炷香了。
眼下,全沙灶正经算得上画屋师爹的只有一个,就是六里桥的耀鑫老爹。
六里桥头有爿酱油店。老板娘桂凤嫁过三个男人。第三个也死得有年头了。
耀鑫本该坐这条船回来的,他儿子庆海吃过中饭就摇船接他去了。在回村的路上,爷儿俩为造屋的事
吵得脖颈通红,因为老爹朝思暮想的是一幢画得漂漂亮亮的正正经经的屋,儿子却一定要造那种时髦的平
顶二层洋楼,还说他已经把地基都铺好了。耀鑫又气又急,把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庆海也不示弱,骂不
得他爹,倒把他爹心上的“屋”骂得好像连狗屎都不值。最后,耀鑫打了庆海一巴掌,庆海便赌气地扔下橹
把,跳上岸自管自走了。
这可苦了耀鑫,他不会摇橹,一摇就脱臼,没办法,只好背纤拖船。这一路真要了命。
耀鑫六十出头了,比一般乡里人长得嫩相些,脸孔老长,眼睛老是眯着看人,鼻子挺刮,显得人很振
作,下巴刮得清清爽爽,不像别的老头胡子蓬乱,上面还沾着鼻涕。
这会儿,他靠在桂凤屋里一张竹躺椅上,耐着性子等桂凤给他烫酒。桌上几盘刚炒的菜冒着热气,两
双筷子已经面对面摆好。桂凤走路一步一扭,说话嗲声嗲气,好像还以为耀鑫不晓得她已经五十朝外,还
把她当做早先那个腰身苗条、脸孔搽得喷香的小寡妇。看她今日的气色,还有桌上那双筷子的摆法,这屋
里俨然是老夫妻对酌的光景了。
桂凤的铺子有三间屋,堂屋做柜台,东屋睡觉,西头是灶间。灶间又用麻秆隔成两间,外间吃饭,里
间烧火。桂凤是个勤快人,虽说是灶间,也拾掇得井井有条,叫人看着顺眼、惬意。
但从外面看,她这幢屋却像一堆破烂了。墙头褪了色,漆画的油彩剥落了,花花搭搭的,就像十几只
漆罐一同倒翻,泼在那墙上;屋顶上多半是碎瓦,为了遮漏,主人又在上边盖了一大块油毛毡,四边拿砖
头压住,看上去很像补着块补丁,这就跟叫花子的屁股一个样了。
可话说回来,它到底还是六里桥下头一幢屋呢!在它之前,这儿的人家清一色全是舍,连几户土改时划
了富农的都没能掀掉头上的茅草。
耀鑫还记得,他替跷脚百根画屋那年,桂凤还只有十六七岁,刚从航埠山南边嫁过来。成亲那天,村
里乡亲都来看新娘子;都说是“瘌痢讨娇娇”,跷脚佬配了个七仙女一般的小娘子。
当然,她爹娘之所以肯把女儿嫁给这么个跷脚佬,是因为百根尽管脚跷,贩盐的生意却赚头不小。凭
他钱褡里当当作响的洋钱,乡长的女儿他也讨得来的。
镇反那年他和乡长一起被枪毙了。乡长是出了名的恶霸,百根则因为窝藏土匪。和平佬①黑皮被解放
军追得走投无路,一天夜里找上百根,求他安排个窝。那时候政府有禁令,私盐贩不得了,而百根又是个
赚大钱赚出了瘾头的家伙,嗜钱如命,收了金条,把黑皮藏到他的一爿货栈里。他当然没想到这会崩脑袋
的。
百根死后,村里人倒没有难为桂风,一来因为她相貌讨人喜欢,嘴巴又甜,男人们对她发不起狠;二
来她拖着个吃奶的娃儿,女人们更觉着她可怜。当然,要是想到这可怜的小寡妇后来会害得她们心神不
安,六里桥的娘儿们当初一定不肯饶放她的。
“来,大哥,别呆坐。”桂凤翘着兰花指头给耀鑫斟酒,说话的声调像是戏文里的道白,“大哥这阵子
在东乡过神仙日子,怕是每天好酒好肉,吃得乐而忘蜀,今日回来,该嫌我这儿寒酸了呢。”
耀鑫咪着酒,没去睬她。刚才跟儿子吵架,他心里窝着火,这会儿还在暗自骂娘呢。
“或许大哥在东乡有了新户头。谁家的娘子呀?”
“你少造点口孽!”
桂凤觉出耀鑫有些懊恼,便搬出了她的拿手戏,唱起一段葛川腔的小调给他解闷:
三月阳春百花开,
百花丛中妹子来,
红颜娇娇舞翩翩,
郎哥哟,
你勿要性急把花儿采。
桂凤嗓音细润,唱得又有味儿,老耀鑫听来比酒还醉人。
腊月大雪飞天外,
昔日娇花已衰败,
枝头落下黄金果,
郎哥哟,
那是你存心把妹子害!
这一手果真灵验,耀鑫听着听着,不由得摇头晃脑也哼了起来。他是个爽快人,一开心,气也消了,
火也冒出去了,仿佛竖起一枝老大的烟囱。他咪着老酒,听着小曲,心想,桂凤倒真能治我呢,一扭身,
一开口,娇模娇样,真叫我惬意得骨头都痒痒了。
桂凤唱完了,又给他斟满了酒: “这趟回来,大哥总该多歇些日子吧。”
“过了年就走。南湾还有好些人家等着我去,都早就来过帖子的。”
耀鑫说得轻描淡写,桂凤却听得出其中的十二分得意。他这人爱听恭维,人家拿来一张红纸,写着几
个歪歪斜斜的黑字,喊他一声师爹,他就乐颠颠地去了,就像皇帝老儿有请似的,收不收工钱都无所谓
了。
人家倒不会不给钱的,而且给得还不少。画一幢屋工钱少说一百块。有些人家更考究,连灶台也请他画
了,钱就给得更多。
乡里话说“做人两桩事,造屋讨娘子”,娘子保不定死了还好更讨,而造屋一生世一回足够了。一生世
一回的好事,索性多花点钱,多画些景儿,里里外外一古脑儿吉利吉利。
这半年,耀鑫足有千把块钱赚着了。三杯酒落肚,耀鑫的话比平常多了。他告诉桂凤,这趟回来他主
要有两桩事要做:一是正式收下耀德家的庆元当徒弟,把他这门手艺传给后人,二是……是他想……耀鑫忽然
支支吾吾起来,好像嘴里有一块嚼不烂的老牛筋。这第二桩大事是他想给自己画屋,了却他一生中最大的
夙愿。差不多全沙灶的人都知道耀鑫还从来没给自家画过屋,因为他家从来没造得起屋。早些年,他家是
队里最穷的一户,别说造屋,就连往舍上换换新草,他也不是年年都换得起的。本来,他嘴上挂了几十年
的要给自家画屋的话倒不难兑现了,可他万没想到庆海和阿苗一点都不体谅他的心情,执意要赶时髦,要
造那种眼下乡里的年轻人已经造起了几幢的洋楼。他当然明白,他这枝笔是画不到那些洋楼上去的。
不过,他还没死,这个家还没轮到儿子来当,何况造屋的钱有他一半,他不松口,看小辈们敢把他撇
在一边不成。
屋外忽然热闹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人声嘈杂,沸沸扬扬。
“做啥?”耀鑫问,“耐不得了,要提前过年?”
桂风往窗外探了探头,喜孜孜地说:“今日是腊月十八,大哥,你回来得正好。”
“腊月十八怎么的?”
“甩火把嘛。”
“甩火把?”
“瞧你这记性……啊,倒也难怪。二十年没甩了。今年不知是谁记起这老套头的……”
这当儿,外头闹得更欢了。 (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