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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水滴:大地上的日历
作者:肖复兴 @ 2003-07-14
普列什文《林中水滴》:大地上的日历
新华网 肖复兴
在远离大自然的城市里,我常常读的一本书,是普列什文的《林中水滴》(潘安荣译,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这本书能够带给大自然最为纯净而清新的呼吸、律动和情感,让我日益被城市繁华所掩饰下的虚伪
乃至尔虞我诈,钢筋水泥所割裂开冷冰冰的壁垒森严和隔膜的心,能够得到一份滋润而不至于过早地粗糙
老化。
那是1992年的六一儿童节,我和儿子一起在王府井书店里买的一本书,那时儿子才上小学六年级。那
是这本书的第三次印刷,三次一共也仅仅印了15900册,无法和那些膨胀着男欢女爱欲望的书或考学升级
实用的书或明星花拳绣腿的书的印数相比。当然,这没有什么可值得悲观的,人们被命运和时尚抽得如同
陀螺般拼命地旋转不已,哪里还有闲心陪普列什文这个老头儿去光顾他的大自然。
记得很清楚,买了这本书回到家,和儿子一起看一起挑,挑了“河上舞会”这样的一段,让他抄在了他
的笔记本里:“黄睡莲在朝阳初升就开放了,白睡莲要到十点钟左右才开放。当所有的白睡莲各自争奇炫巧
的时候,河上舞会开始了。”儿子说这简直就像是童话。没错,大地上、森林里发生着的一切,都是城市里
所没有的奇迹,只不过,它们远离我们,或被我们无情地遗忘,或让我们根本看不见。
普列什文的这本书,他自己称是描写大地的日历,我说是描写大自然的诗。它能够让我重新认识那些
远离我们的一切,它让我感到质朴的大地上所发生的那一切,是多么的动人,多么的温馨,离开它们,我
们的城市再繁华,我们的日子再富有,我们的心和感情却是贫瘠的,我们会失去许多大自然本该拥有的细
腻、温情、善良与爱的呵护、关照和呼应。
每当我读到他为我们描写的那仿佛是从星星上飘下来的初雪,那春天最初的眼泪一般的细雨,那能够
回忆起童年的稠李树散发的香味,那坐在落叶的降落伞上飘落到地下的蜘蛛……每次读,每次都让我很感
动。也许,只有他才能够细致入微地感觉到加在密匝匝的云杉林中的小白杨有点冷而伸出了树枝,他
说:“真像我们农村里的人,也常出来坐在墙根土台上,晒太阳取暖。”就连大地上水塘里冒出那最常见不
过的水泡,他也无比疼爱地说每一滴都是鼓鼓的、饱满的,是“既像父亲又像母亲的婴儿”。
我不能不为普列什文所感动,在我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有这种本事,平心静气,又气定神
闲地把大自然的一切如此细腻而传神地告诉给我们。只有他才有这种本事,信手拈来,又妙手回春一般能
够将这些气象万千的瞬间捕捉到手,然后定格在大自然的日历上,辉映成意境隽永的诗篇、生命永恒的乐
章。
面对春天里的第一朵花,他说:“我以为是微风过处,一张老树叶抖动了一下,却原来是第一只蝴蝶飞
出来了。我以为是自己眼冒金花,却原来是第一朵花开放了。”
面对春天里流淌的河流,他说:“在一支支春水流过的地方,如今是一条条花河。走在这花草似锦的地
方,我感到心旷神怡,我想:‘这么看来,浑浊的春水没有白流啊!’”
面对早被伐倒大树只留下空荡荡的树墩,他说:“森林里是从来也不空的,如果觉得空,那是自己错
了。森林里一些老朽的巨大树墩,它们周围原是一片宁静……高高的蕨草像宾客似的云集四周,不知从哪儿
喧响的风儿,间或百般温柔地向它们轻轻吹拂,于是老树墩客厅里的一根蕨草就俯身向另一根蕨草,悄悄
地说什么话,那一根蕨草又向第三根草说话,以至所有的客人都交头接耳了起来。”
在雪后静谧的森林里,看到带雪的树木姿态万千,神情飞动,却默默地立在那里,他忍不住问:“你们
为什么互不说话,难道见我怕羞吗?雪花落下来了,才仿佛听见簌簌声,似乎那奇异的身影在喁喁私语。”
……
谁能够做到这样?这样对待大地上一朵普通的花、一条普通的河、一片普通的树,乃至一棵闲置在一
旁老朽的树墩?我们会吗?我们可以把花精致地剪成情人节里的礼物,我们可以在河里捞鱼或游泳,我们
可以到原始森林里去旅游或野炊,我们可以在落满洁白的雪花的大树前或爬到树上去拍照片,但我们不会
有春天里第一朵花开时瞬间的感觉,不会把春水荡漾的小河说是花河的想象,便也就不会看到老树墩客厅
里蕨草在交头接耳的童话,自然更不会停下我们为名缰利锁而奔波的匆匆脚步,去和落满雪花的大树悄悄
地攀谈。我们远离大地和大自然,我们的眼睛在逐渐变得色盲一般只认识了钱票子的面值大小;我们的味
蕾在逐渐变得只会品尝生猛海鲜和麻辣烫;我们的嗅觉在逐渐变得只闻得见香水和新装修的房间里带着氡
和甲醛的味道。
普列什文曾经说:“世界是美丽非凡的,因为它和我们内心世界相呼应。”普列什文在这本书中拉近了
我们和这个美丽非凡世界的距离,帮我们找到了内心世界与这个世界相呼应的方法,那就是要如普列什文
一样去珍爱大自然,去和普列什文一样怀有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以及和普列什文一样不失去美的瞬间即
把握住永恒的爱与敏感。土地会让我们的脚跟结实,河流会让我们的心净化,树木会让我们的呼吸清新,
天空会让我们的眼睛望得远一些。
应该感谢普列什文,应该记住普列什文,这位1873年出生、1953年逝世,活了81岁高龄的前苏联
的伟大作家,记住这位当过兵、当过农艺师、当过乡村教师,一生没有离开过大自然的睿智老人。
普列什文曾经说:“一个人是很难找到自己心灵同大自然的一致,并将他转达到艺术中去的。”但是,
他找到了并达到了这一目标。
今年是普列什文逝世50周年,谨以此文表示我对他的怀念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