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丽宏 @ 2003-08-09
古人的枕头
赵丽宏
那天经过一条僻静的小街,见两个外地人在摆地摊卖古董。地摊上,摆着两三个青花瓷瓶,四五个土
陶罐,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件奇怪的青花瓷塑。这瓷塑是一条龙舟,龙舟中间腾起一团云柱,云柱的顶端托
着一块状如鞋底的瓷板,上面绘有腾云驾雾的麒麟。云柱底下,一个衣冠楚楚的书生侧卧于地,手中捧着
一卷书,眼睛却斜在一边。他的身后,是一个俯身采菱的村姑,村姑也回身窥视着书生。书生和村姑居然
被塑得有鼻子有眼,衣裙和长衫上,有流畅的折皱,还有星星点点的小花。摊主告诉我,这是古人的枕
头。这枕头,比现代人的枕头小得多,长不足一尺,高不满半尺。把枕头做成这种样子,我头一次见到,
尽管这枕头上布满了陈年土垢,我还是很自然地联想起宋人向子湮的词:“石作枕,醉为乡,藕花菱角满池
塘。”古人把枕头设计成这模样,大概是想枕着它做风流的美梦吧。
和外地人讨价还价一番,把瓷枕搬回了家。当然不能用它来枕头,只是放在桌上,闲时看一眼,引起
一些古色古香的联想,回味《唐人小说》、《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中的主
人公,也许就枕过这样的枕头。对古人的枕头,我实在是孤陋寡闻,看到过几种,除了瓷的,还有玉雕
的,木雕的,形状不一,雕刻的功夫都非常细致。看来古人在枕头上动的脑筋、花的功夫要比现代人多。
古人也时常在诗中提到枕头,“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这是李清照的词。“江上秋风无限
浪,枕中春梦不多时”,这是苏东坡的诗。元人白朴的《水调歌头》中,有“不愿酒中有圣,但愿心头无
事,高枕卧烟霞”这样的描述。吟咏此类诗词,能让人联想到枕头的种种好处,它们似乎与古人的浪漫和悠
闲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而我眼前的这个瓷枕,和古人的诗意也十分吻合。
这样的浪漫和悠闲,果真是枕着这样的瓷枕头可以抵达的吗?
这个枕头,实在是小了一点,如果枕着它睡觉,翻个身,便会从上面掉下来。古人喜欢睡宽大的床,
所谓“八尺龙须方锦褥”,那床宽敞得像个小戏台,这样小小的一个瓷枕头,放在上面,不合适,不相称。
况且,这枕头也太硬了一点,如果没有坚实的脑壳,整夜和这硬梆梆冷冰冰的瓷片厮磨,恐怕消受不了。
我想,古人大概也不会喜欢太小的枕头的,李白诗曰:“醉来卧东山,天地即衾枕。”以天地作枕,何等的
阔大。李白诗又曰:“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枕头连着江河湖海,何等的浩瀚。还想起了更早的故
事:孙子荆年少时,想到山里作隐士,便告诉他的父亲孙武,准备去“枕石漱流”,也许是心慌口急,竟
把“枕石漱流”错说成“漱石枕流”,孙武惊问:“流可枕,石可漱乎?”孙子荆情急生智,答道:“所以枕
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孙子荆后来是不是到山里去洗耳磨牙我不知道,但“枕流漱石”却
成为他的名言,也成了古人磨砺心志的一个代名词。“枕石”,或者“枕流”,和这个小而精致的瓷枕似乎
都不相干。
就在我不着边际胡思乱想的时候,妻子也发现了书桌上这个灰头土脑的瓷玩意儿。听我说这是古人的
枕头,她皱了皱眉头,自问自答道:“这东西,能当枕头吗?我看,是给死人用的吧!”
我被她说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说得还真有道理。这类出土的旧器皿,八成是陪葬的礼品,这枕
头,大概也不会例外。想想我所见到的古人之枕,非木石即陶瓷,大多小而硬,看来多半是给坟墓里的人
垫脑壳的。这样的枕头,对活人的脑袋不合适,对死人却无所谓。在棺材里,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瓷枕搁着
脑袋,绰绰有余了。我想,古人其实也一定喜欢大而软的枕头的,只是这样的枕头留不到现在,即便埋在
地下,也要腐烂。只有那些陪葬的玉石陶瓷枕头,才会长命千百岁,成为现代人眼里的古董。这样想着,
再看看我面前的那个瓷枕头,那两个在龙舟上眉来眼去调情的男女,仿佛成了从坟墓里逃出来的幽灵,在
灯光下,他们正眯缝着绿幽幽的眼睛窥视我呢! 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