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康延 @ 2005-01-16
这答案飘荡在风中
邓康延
如果马连良先生临终前能再喊一嗓,会是《失街亭》里诸葛亮无尽的悔恨呢,还是《赵氏孤儿》里以儿子命
换他人命的程婴说不出的旷世悲凉?
世事江山,古戏今人。演戏的人自个儿成了悲情大戏,戏里的事年年辈辈如出一辙的上演。
文化大革命之初,一代京剧大家马连良先生拖着饱挨鞭棍之躯,在食堂排队买饭时,一个趔趄扑地,再不能
唱。中国人的京剧耳朵一阵空白,继而许多年后,远处有肃杀悲放之声,排山倒海地涌来。
人非韭菜,割了还长:名角不是录音机,坏了再换一台。
这个民族怎么了?那些年不容人格高处的响遏行云,倒是在广场上一次次山呼万岁。我族不闻丝竹之声、黄
钟大吕久矣。
章诒和先生含泪写就马连良先生,让那个人和他如影相随的时代跃然纸上。看似只是他一个人的命运,何尝
不是他们那一代有才华有血性知识分子的命运?何尝不是共和国的命运?极吊诡的是,早先在反右中整人的人后
来又在文革中被整,此外那些标榜着“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整与被整运动,还曾被计划“过七八年再来一次”。
北大学生右派陈奉孝不久前在回顾反右的文章中称,按照当年划右派的标准,今天上至中央领导下至普通百
姓一个也跑不掉。——天大的黑色幽默。显而易见,如不发生后来的改变,可能谁都不配有好的命运。
悲哀的是,一些人已不愿深究悲剧的根源,仿佛一阵风来了又去了,该伟的伟,该悲的悲,皇帝的新衣还是
新衣。
我们对日本人企图抹去历史的记忆愤怒不已,我们对自己民族自造的惨痛记忆讳莫如深。我们原本倡导实事
求是、言行一致,倡导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文革已快过去40年,反右已快过去50年,整与被整的当事人们渐已老迈或去世,当年的铁血史册却仍多知的
空白,仍少理的论证。以此意义,此篇采写者与被采写者的文本乃是一个生动而翔实的样本,有助于那些半遮掩
的岁月大白天下,继而反省中国。
郁达夫说过,“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人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
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在大陆意识形态的视野里,是不是还有许多被漠视的精英,被遮掩的星光呢?譬如胡适、林语堂,譬如李鸿
章、左宗棠,譬如陈寅恪、顾准,譬如彭德怀、胡耀邦,譬如另外一些敏感的又终不会被历史遗忘的名字……正
视他们,是我们向来处的山泉致敬,也是我们向去处的大海宣言。
美国歌手鲍勃·迪伦大约在他的异国同行京剧艺术家马连良先生扑地的那一年,唱过一首民谣,那是英语的
摇滚,不同于京韵铿锵。但我总觉得二者似有相通之处。那民谣也似一首祭奠的歌——祭一个佝偻的背影孑然走
远,奠一个放歌的纪元大步奔来。
“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才能望见蓝天?
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到人们的呼喊?
多少人死去才能使他了解,已有太多的死亡出现?
答案啊,我的朋友,这答案飘荡在风中。”
(原载《凤凰周刊》2004年第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