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庸 @ 2000-11-18
第十一章 砌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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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什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
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门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
我防着你。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什么
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上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
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
“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
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
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
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象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
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
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
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
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
意地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
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
药。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
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
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
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
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是
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
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
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等到万圭鼻
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的
做什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
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地向空中力推,
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入
魔。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
便伸手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
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
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
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象是练
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什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
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堆了几下,然后拾起
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脸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
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
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
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
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
夫”做得妥妥贴贴,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
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
床,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
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
一惊:“他为什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
“剑谱找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
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
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
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是
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
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总是疑心,这本书到底是哪里来的。只怕……只怕……只
怕……”他连说三个“只怕”,却说不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
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
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心头一阵剧烈震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
说我为了吴坎?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
藏好剑谱,便远远地跟着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
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象是这样子的人。
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什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
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
到了大半。”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
剑谱,又查明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
你坐下,慢慢地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地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
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你,可别
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
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地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
地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
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
只是我没带剑,又是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
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什么,我就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
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
男女死而无怨!”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
会儿……”说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
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迳奔后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地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
起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
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
吴坎来对质,只是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低声商量。万圭道:“爹,怎
不就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
走了,既不能捉奸成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大家,怎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
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样罢
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
道:“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
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
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上
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时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
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哪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
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一犹
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
揭开,决不致发现她的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
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
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只听得大师兄鲁坤在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的吩咐。”万震山
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
震山道:“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
中是谁,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师父,这敌人是谁?”万震山
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
查。现下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
叫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
策应报讯。你万师哥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万师哥该多多休养。”开门
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万震山道:“吴坎进
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之时,有些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
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自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
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
原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
西一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
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的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
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象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被吴坎的指甲抓
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说什么也不放手。吴坎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身子
扭动,过了一会,双手慢慢张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害怕
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
了的棉纸,贴在他口鼻之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
亲听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认了罢,难道还要我动手
不成?”戚芳一惊:“原来公公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
“死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弟子招认什么?”
戚芳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
在椅上,动也不动。从床底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什么?是公公在说话,不是
吴坎说的。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招认什么?哼,吴坎,你
好大胆子,你里应外合,勾结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象。“公
公居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什么用
意?”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
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
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什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
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象,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
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
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
不象,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帷。戚芳吓得一颗心几
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现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
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
有拚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
饶,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
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
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
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
坤、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
一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
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先后跃出窗子,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
后,许多人都惊呼叫嚷起来。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
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问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象。便如
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句话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
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
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
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
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
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
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她来炮制
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
“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
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
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
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
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
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
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帐
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
子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
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出去跟
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
来发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
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
“他……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怪
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
中不安,得了离魂症,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
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
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什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发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
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
的,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
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
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地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
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
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支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
甫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
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
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五十一’!”他一
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宁翠微’,第五
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
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
上,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什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什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
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只有我
和言达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么诗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
归’这首诗中去找,第二个字要到‘重经昭陵’这首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
的。”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
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
此故意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意用水显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了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
寻访宝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
得一场辛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
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钟罄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
那还有什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
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
十五……第二十八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
看去,只见手背上长了三条墨痕,微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
觉双手手背上越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哪……哪里来的?这好象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
万震山给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
你的血含有蝎毒……吴坎这小贼,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他
妈的,蝎毒传入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唷。”
忍不住大声呻吟了起来。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来给你洗洗。”万震山道:“不错!”大
声叫道:“桃红,桃红!打水来!”万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胡涂了,桃红早给他
赶走了,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
水,端进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哪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
有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被吴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
深。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
得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将手掌提了起来,不禁“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
手几乎肿成了两个圆珠。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舀水来?这不
是存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来又不知道,怎样会来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
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
道:“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
“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
拿来。”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
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
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房中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
只觉茫茫大地,竟无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
如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是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
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
可又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
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
徒,那是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
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
空心菜睡觉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室中灯光
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
要哭叫出来。戚芳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
聪明,又听话,当下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
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
齐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
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
剑来,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
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地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是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
药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
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万圭怒道:“爹,你痛
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什么用?”
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
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
根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
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
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
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
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
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
肿起,剧痛锥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发作奇快。父子
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
的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
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
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
“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
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
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
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
你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了,一片片飞出
了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
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
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这位老师
弟──哎唷!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
死他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入了墙壁,是不是?”
戚芳连问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
被害,连吴坎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
下的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
撞!”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塌塌塌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
戚芳的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首,对准女儿的天灵
盖,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齐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虚刺几下,便向空心
菜头顶刺落。
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的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
在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
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
了。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
到自己肿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声:“啊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
过得一阵,麻痒也渐渐减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
自往窗外飞去,两人同时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
道:“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拚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
飘飘荡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西突,状若颠狂,却哪里又能收集碎
片、使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
小贼,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
碎纸,说道:“孩儿若不阻拦,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
心中知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
再找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
城南’……”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
万圭喝道:“卜垣、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地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
上还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上,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绑,却
在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
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
山微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
错不了!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速
下手。这淫妇嘛,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
杀我不打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日之
事都给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去?”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
父亲的话也很对,若是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也放不过
吗?”万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
了,声音郁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了给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
中。万震山道:“将她埋在戚长发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楼,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着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
奔向万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
瞧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
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子
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砖头
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发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
已是发毛,待见到他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破口大
骂:“你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
了,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
有淡淡的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
震山骂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甚盛。拍的一声,手中拿着的
一块砖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
影踪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
道:“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
非……吴坎这厮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作
‘五云手’,手上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
坎那厮定是给爹爹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然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
道:“难道什么?”万圭道:“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身。事
情只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
梦中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是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
死之后,可别怨我!”
戚芳无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
连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实是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两步,举起
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
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
房门又格格、格格的响了两下,仍是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
山和万圭都是大骇,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
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
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
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
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
叫:“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
步,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的,没半分
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的身子向前一扑,倒在万圭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
子,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
中夹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
失声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叫道:“芳妹!天可怜见,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加交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
静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
情,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
空,“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摺,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哪里有戚长发的尸
体?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万震山床头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摺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
细察看,哪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
爹爹并没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未发现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
仇。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发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
的死人难道不是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兀自不信。狄云拉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
口:“好媳妇,我……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
以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
来的谎话牵强之至,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
么一说,两人只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发。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
你: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
如堕入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发的尸
身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团,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
发是我杀的。”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墙之中,是尸变……尸变么?”
狄云狠狠地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他父子的毒
害,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杀死了他师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
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
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
一报,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
刻之间,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替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
的尸体,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吧!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
没有死,若是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
去,旁人更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
书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两人跃出了万家的围墙,狄云抛下吴坎的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是健在。只是听
万震山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
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
“不,不好!若是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别的弟子,
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
空心菜经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
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
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
处,却隐隐又感到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
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
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有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
刻,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发的丐妇,狄云便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
来?”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
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
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
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
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
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
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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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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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地下躺着一人,
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
身上满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发抖,声音几乎哑了,伸
手去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暖气,鼻中也有轻轻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
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
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
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
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
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
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地咬啮:“你……你究竟是爱你丈夫,宁可自
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哪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地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
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
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
万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替师妹
报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毕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
收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
洞?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
给了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家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
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头
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
口,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
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他妈的。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
们,来到书铺里,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合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这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
买赢就好,买书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想:“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来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
坤他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还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
“嗯,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江陵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
凌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
华之墓”七个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
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
才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月
光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
下葬,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
轻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
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
然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
了。”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
偿。你二人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
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
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
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
姑娘是给他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
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终
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样的毒手。”又想:“凌知府发觉丁大哥越狱,
知道定会去找他算帐,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
花’还要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写着三排字,都是些“五十
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
还记着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谁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
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发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
秘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哪知道
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
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是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
银珠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
哟,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哪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
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起
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
误,这才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
爱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泥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
是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
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子缒着身子,
从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几行字十余丈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了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
也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目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有什么好看,
一般闲人看了一会,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
墙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
秘密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哪一首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个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只见三人说了一会话,便
回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
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详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
震山,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
发大财,怎能怕危险?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字早已传开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
“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
想得到那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
了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不知为了什么事争得面
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是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
万家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
墙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
干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问之也。”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
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生吓怕了,道:“是……
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
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是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
着太多的仇恨和伤心。
那先生战战兢的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的跟
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经揭明
了,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
么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
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
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滑,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
定然另有鬼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
只见一条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盯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若是找到万震山,决
不会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找万氏父子是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
群人,却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
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
他丝毫不觉有人跟随,只是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却见小
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
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见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在江陵城中流
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见他取过一支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
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十五、十六……第十六个字”,跟着在纸上
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能在这本‘唐诗选辑’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
法?”瞧他背影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二十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
个字地读下去,见是:
“……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
什么‘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奶奶的,‘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
道:“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
住好笑:“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杀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来,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
祝告,这泥塑木雕的他妈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
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
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
满了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地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
是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
地,去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
拨熄了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
先跟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晌,又绕着那庙
转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地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
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烛
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举步出外查察,突
觉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只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
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
笑。这声音传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发。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的长剑,又在他背心上
连刺数剑。
狄云见到师父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
边,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长发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
‘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
说:‘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
头来,望着那尊面目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端详半晌,说道:“你奶奶
的臭佛,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
在佛像腹上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发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发一怔,
又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
戚长发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但见金光闪闪,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不
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超寻常佛像,如果通体竟是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
万斤,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
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
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发将剑伸进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慌意乱之下,
拍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发抛下
断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一照,只见佛像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这
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发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一晃。他
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倒
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
怎么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发陡然发现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
疏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
手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入夹墙之中,
怎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发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了夹
墙之后,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
觉得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发封
入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十分不安,这才患上了离魂
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直在怕戚长发的“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
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地瞧着你女儿
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发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长发
脸上露出恐怖之色,说道:“好,我跟你说。我女儿偷了我剑谱,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
什么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吧!”万震山狞笑道:“好,给
你个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工夫了,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
像。好师弟,你乖乖的上路罢!”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发胸口刺落。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被人一脚踢开,正是
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长发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发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发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
是你?”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
“是,师父,正是云儿。”戚长发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
妹,师妹,她……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发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
出。万震山一声惨叫,死在当地。
戚长发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地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
咦,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
痛。他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师父
戚长发。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
起,适才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发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
你学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么不杀?”
狄云松开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了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
杀你,你便杀我,那有什么希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
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象是人
声,便如是一只受了伤了野兽在旷野中吼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尊黄金大佛?”霎时之间,
他什么都明白了:戚长发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怀疑亲生女儿,为什么不
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
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发财去吧。”他真不能明白:
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有了价值连城
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
这小子定是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
佛像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鬼计?”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
向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
人喝骂:“万圭,他妈的,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
步。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被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
打了一顿,身上仍是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
边的一群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出
了马脚。众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发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
人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
昼。各人眼见到金光,发一声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
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发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发现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
开。珠宝一把把地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
谁都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进,正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
目众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但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许多珠宝,哪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起,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戚
长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发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
其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他们一般地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
珠宝塞到嘴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
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了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
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
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
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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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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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时候,我浙江海宁老家有个长工,名叫和生。他是残废的,是个驼子,然而只驼了
右边的一半,形相特别显得古怪。虽说是长工,但并不做什么粗重工作,只是扫地、抹尘,
以及接送孩子们上学堂。我哥哥的同学们见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驼,叫他三
声要发怒,再叫三声翻跟斗,翻转来象只瘫淘箩”。“瘫淘箩”是我故乡土话,指破了的淘
米竹箩。
那时候我总是拉着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学不要唱,有一次还为此哭了起来,所以和生
向来待我特别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总是抱了我上学,因为他的背脊驼了一半,不能背
负。那时候他年纪已很老了,我爸爸、妈妈叫他不要抱,免得两个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
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厉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点心给他吃。他跟我说了他的身
世。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
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主又
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磨
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工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磨子
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江南各处的风俗都差不多,
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只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
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去帮同捉贼。他一
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
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
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
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
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
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爷
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
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沧
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戍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
阳做知县,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
吏钤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
籍教士即借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
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
无锡、阳湖、江阴、如皋各属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先
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光绪东华录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
国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外国
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毁教堂,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就辞官,朝
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他编了一部“海宁查
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
们堂兄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
拜而来。据我伯父、父亲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对
这个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个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
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聪先生。他是故宫博物院院长,此前和我二伯父在
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审狱中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
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
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
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也没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
很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武
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
“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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