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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N个“不”
作者:鲍尔吉·原野 @ 2006-02-04
鲁迅的N个“不”
骂尽三千年没骂过上海黑老大 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
鲁迅提升了汉语言的杀伤力。此语言工于抒情状景,铺陈奥妙道理。工于言不及义,温柔敦厚。工于
谎言与碑文。工于诏书、奉本、文告、对偶,以及描述鬼怪神异。鲁迅从前朝的词语里挑出带刃的、带刺
的作兵器,使之工于见血。他自称笔下文字为匕首与投枪。然也,既能远掷夺命,又能给对方贴身安上一
刀。
鲁迅摆脱了文人的窘迫。虽然“文章憎命达”,但憎不了鲁迅经济状况之宽裕。以往乃至今天的文
人,若不做官经商当教授,或在体制内领饷,都和孔乙己差不太多。鲁迅强,用一管金不换的小毛笔收获
银两,则不必向大势力折腰,不必说昧心的话。住租界、看电影、养活全家。
鲁迅不昏。他无论见流亡学生,见文豪萧伯纳,见官员,见各种趾高气扬的学者和天才都不昏头,诙
谐不改、清醒不改、震怒不改。他对自己的身后,对儿子的前程,对诺贝尔奖落于谁头上,对到底谁当左
翼文坛“盟主”,一概不起妄心。
鲁迅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越是弱国弱民,越喜欢四处树敌,喜欢高喊热血沸腾的口号。鲁迅
虽然常常生发敌意,但没有煽动过对其他国家与种族的敌意。他明白,弱在自己身上,病在自己身上,仇
视别人无益。他还明白,民族主义情绪最容易被具有别样用心的人所利用,生害。
鲁迅没有计划经济观念。作为作家,作为斗士、学者或以文字谋生的人,他不企图政府提供好的待
遇,“养起来”。他没在文字间期待议员、督学这些官职,以及勋章和奖。他没有发出“文学衰落了啊”
这类哀叹。
鲁迅不结党。虽然他和萧红等青年作家、曹白等青年木刻家、内山完造等外企CEO关系很好,但不搞
小圈子,也不囿于小圈子。他并非一味怒目,也讲情商。他和福建省主席陈仪这样的国民党高官是好友,
和瞿秋白这样的共产党领袖也是好友。他蔑视小圈子这么一种东西,以及小圈子之间的互吠。
鲁迅不搞浙派文学、绍兴味小说以及教授派杂文或旅日作家这一套,也不搞“一个学医的留学生的惊
世之作”那一套。
鲁迅勤奋。用齐白石的话说,叫“不使一日闲过也”。
鲁迅擅骂,但不靠骂人出名,更不靠骂名人出名。
鲁迅算计过日子的经济成本。
鲁迅有大恨。且看那些在文坛乱骂的人,多是怀着一己的小恨发泄。鲁迅有大恨大怒。他是历史上第
一个如此严厉地咤骂中华民族劣根性的人。他恨世道昏黑、生民愚昧,“用一双泪眼看着手术台上生息渐
绝的母亲”(池田大作)。这个母亲是中华民族。他恨得上下求索,恨得言如厉鬼。这一种人间大恨,在其
他人身上特别是现今人身上已经非常少见了。
鲁迅懂得尺度。他骂三千年历史,但未骂过上海滩的闻人如黄金荣、杜月笙、哈同等人。
鲁迅看不到希望。当时的中国,是一个“在手术台上生息渐绝的母亲”,无论在国力上、外交上、国
民素质上,鲁迅都没有看到这位母亲有康复的可能,进而有强壮的可能。鲁迅临终前不声不响躺了许多
天,头脑清醒,时不时看一幅红衣女人的木刻作品。他一定想过,中国完了!中国就这么完了?……可惜
他没看到今日中国。
鲁迅不养生。他在赌气的时候甚至薄待自己的身体。他对中医药有不公允的见解。他死于自身的肺
病,而非诊治医生下毒。
鲁迅不喜欢猫、狗。不谈论戏曲、音乐。偶涉戏曲,也是讥讽。
鲁迅不知道他在1936年10月19日5时30分辞世之后,作品并未“速朽”,年年重印,经69年遍布中国
城市乡村。 鲍尔吉·原野 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