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海粟 @ 2006-02-23
刘海粟艺术随笔
十七世纪及十八世纪的裸体美术,大体看起来,其重心,十七世纪是在佛兰德斯,十八世纪是在法兰
西。但在意大利,那灿烂的文艺复兴的光辉,虽说已经熄灭了,可是那残照还在反映着;在荷兰和西班
牙,更突然现出显著的近代裸体造型的先驱,其灿烂的光辉,较诸文艺复兴的盛期亦无逊色。
在十七世纪佛兰德斯的裸体表现,其所有的一切,可以说是集中于大艺术家鲁本斯(1577—1640)的
一身。实际上,现在我们在欧洲的美术馆、皇宫里,到处看到的这一时期的庞大的裸体画,其半数以上不
都是出于他的手笔么?虽也有许多由他的门下的助手而作成的,但其无比强大的精力,谁也不禁要为之惊
异的。
在这许多的裸体画中,最先引起我们兴趣的,便是在那里所看到的佛兰德斯人的强而有力的、热烈而
鄙野的性情和气质。不消说,佛兰德斯是处在北欧忧郁的灰色的低空下,而其偏僻地区人民的粗野的心胸
中,还有南欧人的旺盛的享乐的欲求以及纵欲的本能的兴奋;在这上面,再结合着兽性的北国人毛发浓密
的肉体的粗鄙和执拗的性情,从而形成了一种极端的半兽的快乐主义。例如这地方的作为重要节日的激动
人心的“镇守祭”,实在说来,那是凌驾于希腊、罗马的酒神祭的放浪形骸——不知满足的鲸吞牛饮、无
休止的疯狂的跳舞和拥抱,以及街坊中的妇人、少女及年轻寡妇的纵情取乐。这虽然是一例,但由此可以
推想他们平常在重迭阴暗的冻云覆蔽之下,如何地置身在放纵的极乐世界中。在鲁本斯所表现的裸体造型
上,横溢着这样意味的佛兰德斯的气质,在那儿人们自然会感到流动于丰满的肉体上的烂熟的色欲,以及
放浪的姿态上的受着官能所驱使的狂爱。而且,这在装饰寺院祭坛作为神圣的基督教画题的画上,和以尊
贵的妃嫔为主体的宫廷壁画上也是如此。乃至在藉希腊神话为题的那放纵的女神,以及他所常常爱取的半
兽神的猥亵的酒神和妖精,还有露出乳房哺育小孩、表现出动物爱的妖艳的野妇等等的形象上,痉挛着的
佛兰德斯人所显露出来的本能,在那儿达到极点的倾向,像火一般在燃烧着。
除了鲁本斯之外,可以看出同样特质来的便是乔尔唐。他虽不是鲁本斯的门下,但受到鲁本斯作风的
影响最强,而且是在日常的感觉中充满着乡土的快乐主义的画家。这在他那些交错着果实和蔬菜的强烈色
彩和香气的裸女,以及感到窗外有被人偷视的浴女的诱惑感的画面上,这种例子是直接可以证明的。鲁本
斯的高足弟子狄克,有时虽也画着裸女,但在感觉上比较其师滞钝得多,虽有优雅的美而缺少强烈的蛊
惑。
接邻佛兰德斯的荷兰,有陀(Dan)及威尔夫等唯美的裸女,虽也有几分香气,但在这一时期的荷
兰,最先触到我们的视线的,却是伦勃朗。说裸体美术上的光彩,只是环绕在他的一身也不为过言,不过
在他的裸体上所表现的看起来,其意义和鲁本斯的作品大异其趣。伦勃朗的裸体,始终是对准实在的,他
只是感到肉体的色和量感,以及在那上面推移着的光的微妙的效果。因此,他虽在希腊神话和《圣经》的
传说上求主题,或是描写许若奴的水浴,以及探取大拿埃,但这些只是些平凡的妇女,有时沐浴,有时横
在寝台上,除了日常的行为和时间以外什么也没有。而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却藏着深深的艺术的力。大
概在那时候的满足的生活中,早已从封建的气氛中脱离出来自适于庶民文化的承平的这个国家,在近代的
现实主义之下兴起清新的风景画的这个国家,在那里产生出来的画家的作品,当然是这样的吧。
在十七世纪有格列柯和委拉斯开兹,在十八世纪有戈雅。而格列柯的人体显然是主观的,使人联想到
忧郁的哥特式的雕刻般的瘦而细的逶迤着的肉体,宛如向往着他的故乡的心灵之相一般地向着苍白的天空
肃然起敬。而委拉斯开兹描写的裸体完全是客观的、纯绘画的,用了丰厚的笔触制作着,看到人间的肉体
感和色彩,始终是充溢着饱满的生动的确实性,并且更有一种深深的趣味。此外,同时代的人有里贝拉
(1591—1652)者,研究意大利那波里的自然派,以其写实的技巧,在圣徒殉教的阴惨的裸身上,加以明
暗对比的强烈的调子,也不可忽略。
当说到戈雅的裸体,在那虚无的态度之下不可避免地暴露着人类的野性,以及活泼的情欲的喘息,有
如疯魔一般的热狂。总之,这荒淫无度、。漂悍强力的有斗牛之风的国家,自然产生出这样泼辣的艺术来
了。
现在再转而及于意大利,像前面说过的,已经是做了所要做的一切,完成了所要完成的一切之后,在
那精疲力尽的状态中,大势已去地沉沦于颓废之底了。但在这样的情形中,采取文艺复兴期诸巨匠之长而
纳人自己的樊笼中的所谓折衷派中,有列尼和多米尼几奴等,在巧妙的构图之下所作成的典雅的希腊神话
的裸女形象,也居然极一时之盛。最初站在折衷派而后来倾向到自然派的葛尔西奴的藉浓厚的阴影所浮托
出来的肉体,以及阿尔巴尼的裸女完全像陶器一般光滑的肌肤,在这一时期也算是不错的作品。除折衷派
之外,尚有卡拉瓦乔为祖的自然派,在浓墨的阴影中充满着特殊的写实的趣味,但不久就受了西班牙的影
响。其他,作为威尼斯派的殿将的提埃坡罗,在十八世纪以敏捷的笔所作的神话风的裸女,可说是意大利
裸体造型艺术最后的光辉。
至于雕刻有伯尔尼尼,其妇女掠夺的戏剧性的姿态,一时震惊了欧洲的雕刻界。
在法兰西,最初已经说过其重心是一直在十八世纪。在十七世纪,普桑有相当数目的裸体画,其趣味
都是相当高的。其他这一时期的画家虽可举出不少来,但都是路易王朝的宫廷画家,只依王朝的庇护而生
活的人,所作的作品自然以王威的礼赞为主。夸大的战斗图和华丽繁缛的肖像画占据其大半,单就是裸体
的自然形貌,这时似乎还没有顾到。
可是到了十八世纪,周围的情形和前世纪全然不同了。画界的倾向自然也推移着,在沐洗着的贵族趣
味的娇柔的气氛之中,现出了许多的裸女图。盛极一时的波旁王朝的权势,不久因路易十四之死而渐渐没
落,实权顿归于贵族之手。接着,画家的工作也迁于贵绅之间,从虚饰的有规律的宫廷趣味中解放出来,
在新兴阶级的泼辣而稍稍放荡的“社会”之间才吐出一口气。解开束缚之腕的这些画家们,更有贪求着极
自由的极人间的主题的倾向,自然在那里可以看出完全法兰西的官能的放纵的裸女群的跳跃。以华托为先
驱而兴起来的所谓风流宴乐的画家们,尤其像弗拉戈纳尔、布歇的充满着爱欲的裸体表现,就属于这一
类。
但再说起来,画界的这种倾向,也可视为当时泛滥着享乐主义表现的一种。总之,因为那时候由于自
然科学的知识的开发,其结果使基督教的精神崩坏,从而产生了官能的享乐主义也为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