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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涪散文:在泥土中永生
作者:邹涪 @ 2006-04-11
在泥土中永生
邹涪
奶奶是在叔叔和妹妹从城里赶到10多分钟后咽气的,为了最后再看上一眼自己的亲人,她已经在极度的痛
苦中煎熬很久了。奶奶是在我们的呼喊声中去世的,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不知道奶奶是否听到了来自
这个世界最后的对她最真最纯最悲切的呼唤……
撕心裂肺的哭声顷刻从奶奶身边流淌出来,这个声音来自母亲,她的儿媳。这声音凝聚着这对婆媳间30多
年朝夕相处的绵绵深情,这声音悲戚而真挚,揪人心魂。这个声音在以后的几天里常常悲怆地响起。那是
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交融,是伴着奶奶到另一个世界前行的挽歌。我却没有一点泪水和哭喊,甚至在
以后几天为奶奶送葬的日子里当亲人们哭红了双眼时我也没有一点泪水。面对一个生命的陨落,我超乎寻
常的平静,平静得就像奶奶仍然活着一样。我想,协助家人认真地做好每一件后事,是我对奶奶最好的敬
仰和缅怀。
这是大年三十下午,天气还略有些寒意,太阳义无返顾地在云层中艰难地跋涉。就是这一天奶奶走完了她
85岁的人生。枯叶飘落大地,这是一种生命的必然。可是我不知道阎王爷为什么要在大年三十将奶奶无情
地带走?春节是欢乐的,或许,另一个世界也是欢乐的,面对一个慈善的生命,仁慈的上帝不愿意再看着
奶奶在欢乐的日子里遭受人间的病痛,到另一个世界去欢度春节也是一种最好的回归。
闻讯的村人放弃过年纷纷自发地赶来,越聚越多,所有的人都在为一个可亲可敬的生命而惋惜。堂屋中
央,奶奶已静静地躺在漆黑的棺材里,两盏长明灯在棺材的正前方生生不息地燃烧着,火的叶片是那么宁
静那么鲜艳那么美丽,就像奶奶的人生一样,它们照亮着奶奶行走在另一个世界的路上。深夜,我和几个
亲人都睡在棺材旁边,而此前我对棺材是多么恐惧,那是一艘载着奶奶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船啊!就在几年
前,爷爷去世时,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们也是睡在爷爷的棺材旁,奶奶在人群中不时为爷爷烧纸,不时为
长明灯加油。而现在……这种酷似戏剧的人生是多么无奈和残酷!人的生命原来是这样脆弱。人的生命缘
自哪里又最终归于何方?生和死的距离竟然如此的近!此刻如果我闭上眼睛睡去,我想我与奶奶的区别在
于我还能在某个时候醒来,除此并没有什么两样。
对于死亡我曾经是那么恐惧,可是面对奶奶,我的恐惧哪里去了?出殡前的几天里,我忍不住很多次挪开
尚未钉钉的棺材盖,久久地凝视着奶奶,默默无语,然后不时地为她摩挲着原本已经整齐的穿戴。奶奶仿
佛只是睡着了一样,她依然那么慈祥。而此刻我却看不清我自己的表情,我心灵的世界里,悲恸的洪水肆
意横流,冲撞出无数条难以愈合的图案。
就在一个月前,奶奶生命的火焰还在缓缓地燃烧着,她的燃烧总是希望能多给别人一束光明。这个经历过
无数风霜雨雪的女人,这个一生都活在简单中的女人,这个我终生敬慕终生愿意用灵魂下跪的女人,她背
负着岁月长长的曲线在时间的重量中行走,丘陵一样的皱纹和泥土一样的肌肤是时光爬行在她脸上最沉重
的表情。
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奶奶几十年如一日,当家人还在暖暖的被窝里时就起床开始劳作,不管阴
晴冷暖。她所重复的是永远也做不完的琐事,她就是在这样的琐事中完成了她的一生。母亲过门后,奶奶
就没有外出劳作了,她开始了家庭主妇的漫长生涯。她总是忙着,做饭、喂猪、洗衣、缝补,每天她都将
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那时,奶奶一边做家务一边带领着我们,我们兄妹三人的无忧无虑常常滋生出
无聊的战争,总会有人在战争中打得哇哇哭叫。面对这种场景,无论谁是谁非奶奶从未打骂过我们一次,
而是用她简易平实的语言耐心地劝导我们兄妹间要友好相处。奶奶的这种教育对我们今天姊妹间的深厚情
意有着多么深远的意义!
我们是吃着奶奶做的饭长大的,奶奶的灶炉永远都烧得火红火红的,就像她对生活的热情一样。她一边忙
于洗菜做饭,一边忙着其它的家务。玩累了,饿了,我们兄妹便围着灶台乱转,奶奶便顺手捏几个饭团帮
我们在红红的炭火上烤得芳香四溢。奶奶没有太好的厨艺,但家人都能在繁忙亦或悠闲的日子吃上热乎乎
的饭菜。奶奶很少上桌吃饭,尤其是家里增添客人时,她只顾忙着添菜添饭,别人酒足饭饱时才随便吃一
点了事,然后又忙着收拾残局。
这个从旧中国走过来的女人,她的三寸金莲是那个时代强加给她的罪恶烙印,这让她一生行走不便,包裹
得变形的双足越到晚年越隐隐作痛。收拾完家务后她常常迈着蹒跚的脚步背着箩筐到田边地头去采割猪
草,在奶奶看来,她每天采割背负回来的不是猪草,是美好的生活。奶奶说,只有多养猪鸡,一家人的日
子才能过得红火。夜幕降临了,对于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他们开始了闲适。而奶奶开始切剁堆积如山的
猪草了,切剁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样的声音唱响在无数岁月的缝隙里,唱响在奶奶平凡的生命里。果然,
奶奶起早贪黑的辛劳,每年喂养出了膘肥体壮的大猪,有了吃不完的肉,每年还能卖上几头肥猪。看着卖
猪得来的一沓沓钱币,奶奶的脸上春意怏然,却从来不炫耀自己,哪怕只是一次。她只是默默地又忙着家
务,忙着,仿佛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快乐。
我是沐浴着奶奶的爱长大的,她干瘪的身躯流淌着丰满的博大的绵绵不绝的爱,这让我感到我的童年是多
么幸福。在我上学以前,我都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每晚在听她讲一些古老的故事中渐入梦乡。别人买给
她的食物,她很少自己享用,常常分享给我们。我们吃剩的东西,她从来舍不得浪费半点而毫不挑剔地吃
掉。衣服脏了、破了,她总是帮我们浆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平平整整。奶奶从不说长道短,婆媳之间相
处融洽,当母亲有时有些急躁,常会为些小事而喋喋不休时,奶奶总能以沉默的方式来化解冲突,而过后
从不记在心上。她心态平和,不与世相争,总是以一颗友善之心对待别人。即使是风烛残年,奶奶头脑仍
然很清醒,耳不聋眼不花。她没有文化,但自尊心极强,说话很有分寸,从不轻易伤害任何人。她也很爱
热闹,家里来人时也喜欢坐在一旁倾听别人的谈论,感兴趣的话题也会偶尔插上一句。奶奶从不用钱也不
攒钱,一生中属于她个人的东西除了衣物、床铺,最珍贵的莫过于那个她陪嫁来的和她一样饱经沧桑的黑
色的小木柜。她从不向家庭索取什么,她只是将她所有的爱所有的精力通过点点滴滴的劳作献给了整个家
庭和亲人。
奶奶真的老了,但她没有听从家人的劝阻还要去做她力所能及的家务,她就是在做家务时在门口摔了一跤
后病倒的。那或许是奶奶向泥土沉入的前奏。请来的医生检查完奶奶的身体后无奈地摇摇头头。在病倒的
十多天里,我得以有较多的时间和家人轮流陪着奶奶,在为她翻身时,我那么真切的发现,陪我生活了近
30年,给了我们博大之爱的奶奶,原来是那么瘦小干枯,那么弱不禁风!长久地深情地握着奶奶的手,在
哽咽声中我第一次这样痛彻心扉,我心底的泪水冲撞而出,滚落在两双紧握的手上,和我的心一起砸成万
万千千悲痛的碎片。我一边呼喊着奶奶,一边向她讲述从小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奶奶也幸福地回忆
着,然后不时地重复着叫我不要再挑剔了,尽快娶个媳妇回家。这也是她平时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我只有
尽力安慰奶奶,此刻让她放心是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唯一能尽的孝心了。奶奶始终没能活着看到我成家,
我想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这让我一想起来就内疚不已。
大年初五是出殡的日子,死亡的气息是那么浓重。八个壮实的汉子无情地抬着奶奶漆黑的棺裹走出家门,
头裹白布的孝子们哀号着紧随其后,排成很长的队伍。今天这一走将永无归期,奶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她
深爱的家,再也不会背着一筐猪草回来了。
我走在人群的前面,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材,好像要找回些什么。坟山上是早已挖开的坟坑,像土地张开的
巨口,紧挨着爷爷的坟墓。在道士的指挥下花花绿绿的火纸在坟坑里点燃,旺盛的火焰由高到低,最终变
成另一种火焰在我心中燃烧。我的心和棺材一样在一点点下沉,土地的巨口吞噬了奶奶后在开始重新闭
合,继而变成一个小小的土丘。这一刻我的心也象被埋葬了一样,我想从今以后,对于人生对于生命我会
有很多深刻的感悟,这种感悟必将影响着我的人生观和意识形态。土丘背后几棵枝繁叶茂的青松在冬日的
寒风中显现着它们的威仪,从今天起,奶奶将和它们一起迎来日出日落,一起聆听时光的天籁,而我的心
也将和它们一起在这里日夜凭吊和缅怀。远方是灰蒙蒙的山的轮廓还有同样灰蒙蒙的天,奶奶将在这里永
恒地守望。
坟山上,人渐散尽。我心潮澎湃,一步一回首。我知道,那个代表着奶奶的土丘不久就将杂草丛生,她将
在那里与泥土永恒地相融,这是一种多么宁静至远的回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