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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石怀沙的智者——文怀沙
作者:王洪波 @ 2006-06-06
抱石怀沙的智者——文怀沙先生小记
在2月9日、10日的诗歌剧场《天地一太白》中,年逾九旬的文坛传奇老人文怀沙先生将登台吟咏李白
的名篇《将进酒》。
第一次见到文怀沙教授,是在1996年;再次见到这位长者,已经是2002年。对于一位当时已经八十多
岁,而今年逾九旬的老人来说,还能记得我这样一个与他并无深交的年轻人,实在令我有些惊讶。
先生依然思路敏捷清晰。我在电话里向他说起要去拜访请教的理由——纪念李白1300周年诞辰——事
先没有任何准备的文老,却对李白的诞辰记得异常清楚,当即说道:“怎么是1300年呢,李白生于701
年,今年应该是1301年。”
“我们是按阴历算,李白是古人,肯定不是按现在的公历过生日,只要还没有过春节,还应该是1300
年。”好在我是有备而来的。
“那也不对,按阴历说,李白更不是1300岁了,他应该是1302岁,你忘了阴历是按虚岁算的了
吗?”
见我一时语塞,老人在电话那头儿像孩子一般顽皮地笑了:“我是逗一逗你,看你的反应快不快,你
不是事先就说了是1300周年吗?周年就是周岁,哪还有再按虚岁算的?我知道,你不再反驳我,是给我老
头子留面子,哈哈哈……”
我一直想与这样一位智者有更多的亲近,但是自从1996年初次见面,我再没有敢打扰过老人。他这一
番话,把我由敬慕而产生的拘谨彻底打消了,与文老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文怀沙先生青年时代曾私塾太炎,受业章门,是举世皆知、硕果仅存的的古典文学大家。先生治学以
楚辞为其专长,而对于经史百家、汉魏六朝文学、历代诗词歌赋,甚至佛学、音乐、戏剧、金石书画无所
不窥。先生不仅学识渊博,长相高古,才华出众,他的为人,更是秉性正直,纯真质朴。他言出行随,表
里清澈的性格,在学林享有极高的评价。郭沫若以“荷蕖发幽香”的诗句赠他;周谷城先生曾题赠云:
“相与无町畦,相与为婴儿”;沈尹默先生在赠他的《减字花木兰》中称他“争比灵均,文采昭然历劫
新”,直接把他比做屈原。先生银须飘拂、目光锐利的形象,确有屈原之神貌,许多人知其学,闻其言,
见其人,莫不惊异,感觉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的屈原。据说,雕塑家蔡汉文的雕塑作品《屈原》,就是根据
文怀沙先生的形象创作的。
先生仰慕屈原的风范,一生以屈原为榜样,研究屈原,更学习屈原的精神。抗日战争期间,他反对独
裁统治,抨击恶浊、腐朽的反动官僚整治,以文章触时忌,在皖南被捕,出狱后思想愈益激进,而且放言
无惮,柳亚子先生忧之,以诗相劝:“抱石怀沙事可伤,千秋余意尚彷徨。希文忧乐关天下,莫但哀时作
国殇。”对文怀沙愤世嫉俗的性格表示了安全上的担忧。但是文怀沙却坚持走上了“亦余心之所善兮,虽
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子之路。文革中,他又一次因言获罪,被关入监狱,过着“三年饮粥忍饥肠”、“窝
头再造臭皮囊”的日子,却仍然写下了“有肝有胆公何畏,无诗无酒我亦狂”的诗句,更没有抹掉“荆山
怀抱生烟玉,三闾行吟绕泽兰。高翥云霓为我御,手提落日照长安”的豪迈。而那首几乎送掉他性命的藏
锋诗,更是广为传诵,诗云:“沙翁敬谢李龟年,无尾乞摇女主前。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随鸡犬上青
天。”诗中每句第六个字连起来读,乃是“龟主江青”。
先生对恶势力绝不容情,但对于生活本身却有一种豁达和宽容。文怀沙先生“死而复生”的故事,经
著名作家峻青写成长篇报告文学《沙翁复活记》后,流传甚广:1986年10月5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在播
放文怀沙先生50年代吟咏和讲解《诗经》的录音时,播出了“我国已故著名文学家文怀沙是一位学问渊博
的学者……”的按语。
电台广播之后,引起了人们的震惊。文怀沙先生的朋友们十分悲痛,纷纷给他家里发唁电、打电话表
示哀悼。好端端的文老突然接到这些唁电和电话,也是十分吃惊,感到莫名其妙。事情发生之后,当人们
知道文老还健在,这是一条“假消息”时,都十分气愤,有人甚至赶到电台去责问。电台的编辑人员和领
导更是感到十分惭愧和不安。特别是编辑马学鸿,更是对自己的严重失误感到十分内疚,在惶惶不安中,
等待着文老的指责和组织的处分。但是当文老了解到事情的原因,知道电台的同志不是有意的,而是工作
上的失误,为了使编辑这条节目的同志不致受到处分,他专门写了一封长信给电台的领导。信中说:
“……你们短短几行报道,使我感到的是来自执笔者‘慎终追远’式的温暖,而本月五日、六日晨昏两度
播放鄙人‘生前’录音,则充分表达了‘上海台’对‘已故’之文某的厚爱。对待这种不虞之誉,我在愧
领之余,也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如果贵台领导人愿意尊重鄙人的意见,务请谅解我那位不相识
的、或称之为素昧平生的朋友,千祈勿以一眚掩其德……”
文老是位十分幽默的人,今天谈起这件事他甚至“深以为幸”,“常言道盖棺定论,其实一个人真正
等到盖上了棺材,评价是好是坏,他都一无所知了,而我却有幸亲自听到了这些声音,这些温暖的声
音。”“有此幸运的人是不多的。”这话听起来轻松,轮到自己头上却没这么简单了。恰好也在当时,在
另一位名人身上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却被那位名人和他的家人把上海闹得天翻地覆。
作为诗歌剧场《天地一太白》的制作人,我渴望能够邀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文坛泰斗参加演出,上台
吟咏一首李白的诗作。
“我的时间不多了,和我同辈的朋友多数都已入了鬼箓,我也离下山不远了。”老人毕竟年事已高,
我以为他是不肯答应了。
他却话锋一转,“但是这样的活动我是愿意参加的”,因为“我们的民族需要屈原和李白这样的诗
人,需要这样亘古亘今的文化巨匠,更需要我们今人对先贤们所留下来的无比珍贵的财富给以重视。你们
能做这样的事,我表示敬意。”
借了李白的光,在我第二天前去拜访的时候,老人对我这样一个晚辈很是礼遇,称我为“同怀”,并
以他的序跋集相赠。当晚又专门写了一首诗,让我次日去取,诗云:“太白儿时不识月,道是一张白玉
盘。无怪学人疑胡种,葡萄美酒吃西餐。”前两句借用了李白原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天衣无
缝,算是平起;后两句却平中见险、险中见奇,以学界对李白身世的考证入诗,吟出“葡萄美酒吃西餐”
这样大俗大雅、意境深邃的精警之句。
沙是细微的,先生却名怀沙,而佛家有云: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胡耀邦在晚年曾有《致文怀沙
先生》长诗,其中有云:“骚作开新面,久仰先生名。去岁馈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初,有如九嶷
云。明知楚水阔,苦寻屈子魂……”戎马诗人张爱萍将军曾有一首《聆听文怀沙教授讲〈离骚〉有感》,
称赞他“一曲吟催千古泪,文怀八斗叹骚才。韵高自有真情在,恍若云中屈子来。”
先生的博大,绝非寻常人所能望其项背。但他的情感,却让人感到真挚亲切。
王洪波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