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2006-08-10
童年和故乡
(一)
我的童年是和故乡紧紧相连的,我的故乡是道地的水乡,大大小小的池塘,真可谓星罗棋布,塘和塘
相通,和长江相通,水就是活水,活水清冽照人,照蓝得叫人心醉的天和悠悠过往的白云,适遇罕有的隆
冬,池塘中的冰块也一样清澈可鉴。
塘多水多,几十家相亲相邻的村庄,就是受水围着困着的小岛。时至世纪末的今天,现代的汽车、火
车仍无法开到村头,遇有谁家购买冰箱或者大型农耕设备,除了依赖人力就是动用小小的木船了。又因为
水多,买回来的现代化农用器具也难派上用途。所以,我的兄弟和那些我仍能叫出乳中的童年伙伴,依然
靠着牛耕肩挑来种地打粮。水,困住了故乡,困住了世世代代以土为生的乡里人;水,也养育了故乡,养
育了一代又一代乡邻乡亲。在这远离都市的故乡,和现代遥遥相望的人,用塘水灌地浇禾,洗衣做饭。故
乡,因水而生,因水而一代代繁衍不息。
故乡与水有难解之谜,一年四季,我们都要从水中收获口中食、身上衣。春天,雨水绵绵,小麦、油
菜难忍雨水浸泡之苦,池塘便接纳了那多余的水。池塘内赖不住寂寞的鱼虾,错把排水的田沟当成能通向
海洋的通道,一条条肥美的鲤鱼、草鱼急急的逆水而上。当然,它们走不进大江大河,等待它们的是我们
挎在肩上的丝网、提在手中的竹篓。现在我还常常想,爱幻想的不仅只有我们人类,鱼族大概也是如此,
所谓鲤鱼跳龙门就是最形象的写照。只可惜和许多永不能宁静而骚动的人一样,这尾河鲤牺牲在另栖高
“地”的旅途上,倒是那些性情冷静而沉溺水底的鱼儿们,能获长寿的秘方。
到了夏天,常有冰冷的水泵把嘴深入池塘,一道道水柱喧哗着和母体分离,投入田地,成为稻米的口
中食、脉中血。在涌向田头的一刻,这些池塘的孩子也一定十分伤感而豪迈吧。除了水泵的蚕食,池塘的
水便要经受我们的侵扰。夏天的哪一日,都会有一群赤条条的孩子涌进池塘的怀抱,潜泳、仰泳、蛙泳什
么形式的姿势都有,什么形式的赛事都有。常常是把一只小木船翻转过来,十几个孩子分成对垒的两军,
争夺的仅仅是几平方米的船底板,那场面也称得上是前仆后继,不屈不挠,每个人都使劲吃奶的力气,欲
将“敌人”赶进水中,不小心或力不从心被当然击溃的一刻,也忘不了抱着、拽着、拉扯着“敌人”同归
于尽。落入水中,也不是奄奄待毙,总还想着偷爬上船,拼命再战。最终,常以双方握手言和而告终。这
样的游戏,我们总是百玩不厌,持续整整一个夏天。除此这外,我们还从水中踩捞走河蚌,钓走鲤鱼。看
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次次被掳而去,塘水,一定十分痛心而无奈吧!
炎夏过后,塘边的知了不鸣,坐在圆溜溜的目盆中,采菱又采莲是最开心的事。那时,自不知有“采
莲南塘秋”的佳句,但看着母亲从木盆中把莲蓬和菱角拾进竹蓝中,便感到十分的惬意而兴奋。而采着采
着,荷叶枯了,莲茎断了,冬在不知不觉中来了,这时的池塘便象劳累一年的兄弟,开始休生养息。风紧
天寒,穿着棉袄棉鞋,蹲在池塘边,面对更加清冽照人的塘水,常常竟傻傻的痴问:“水儿呀,你不冷
吗!”然后,就是怔怔地对水出神。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后,我生活的地方,要趋车几十公里,
才能见到一条已经被污染得面目全非的河;更不会想到,对故乡的池塘、池塘中的水,会铭心刻骨的思
念。
(二)
从合肥驱车向北,过淮河以后,常常看见成片成片的荒地,看到土地春芳草碧碧,秋日枯草凄凄,我
就为土地的寂寞而扼腕叹息。
在我的故乡,村舍之外是池塘,池塘之外就是拥挤的田地,那是乡里人的衣食之源。在我的记忆中,
故乡属于人多地少的富饶之地,水田罕地决不会有荒芜的空缺处,田地上一年四季轮换长出小麦、水稻、
油菜和棉花,就是田间地头和狭窄的乡道边,也会种上蚕豆、芝麻和高粮之类的作物。土地,我们的衣食
父母,绝没有修整闲逸的时候。
春天,田地间麦苗青青,千里沃野碧绿如毯。春风过境,麦浪滚滚,犹如轻波涌动的绿海。也有栽种
油菜的年份,菜花盛开时节,芳香四溢,站在金灿灿的花的世界里,看蝴蝶飞舞,听蜜蜂歌唱,我就醉入
其中,常常留恋忘返,直到父母站在村头一遍又一遍的呼喊我的乳名,我才会背着书包,怏怏走向被树木
遮着盖着的村庄。走着走着,油菜结籽、小麦抽穗,春,退隐幕后,夏,悄悄来到故乡,火辣辣的太阳
下,土地倾自己的所有,护着水稻的生命这根。故乡是远近的闻名的渔米之乡,稻粒饱满圆润,加工出来
的大米清绿发亮,用这样的米做饭粘软清香而又光泽闪闪,不需任何菜肴,也可扒下两大碗。缘于此因,
每年割稻的季节成群的商贩,都会来故乡高价收购粮食。
如果春夏之际,土地给我们的是口中食,那么,秋光中我们从土地里收获的就是身上衣了。棉桃在金
色的阳光下张嘴吐絮,成堆的籽棉摊在晒场上,晾在每个可以晾棉的角落,小小的故乡,住着云,摞着
云,飘着云,让人看了,不免吟起“白云深处有人家”的诗句。冬季,当我们穿着暖融融的棉衣,走过寒
风中用心护着庄稼之根的土地,我真切的感受到世界上最伟大的就是土地了。可惜可叹的是,受惠于她的
人类,对她只知道无止尽的索取,而不知如何呵护她、爱怜她。土地,给我们的是粮食、是衣衫、是财
富,吞下的是带毒的农药、化肥。如今再回到故乡,听儿时的伙伴不止一次的抱怨现在的土地是如何的贫
脊时,我就伤感的叹息:土地,真的已经衰老了。
和忙碌的土地一样,以土为生的故乡人,也少有空闲的时候。春节刚过,乡里人就忙着泡种育秧,翻
耕土地。三月,生活在小城中的我,还穿着保暖鞋、厚线衣,乡下,我的父母兄弟、我至今仍能叫出名字
的儿时的伙伴,已经赤脚在刺骨的水田中开始一年的忙碌。耕牛在前耕人在后,中间是没入土地的梨铧。
太阳的怀抱里,白云,悬在湛蓝的天上,也映在清亮的田中,成群觅食的野鸭和白鹭在田间悠闲漫步,俨
然绅士淑女,全不顾农人们对耕牛的吆喝。这时的故乡、这时的田野完全是一幅亮丽的风景油画。
春耕之后,农民们面向黄土、背朝青天,插下绿油油的禾苗,然后是一次次除草、一次次施肥,是微
笑的站在田间地头,看稻子扬花结实,接着一年中最辛劳的季节便到了,成熟的稻子要收割上场,晚稻的
禾苗等待入田,为了不误收和割,村中男男女女,开始了起早贪黑的忙碌。白天,骄阳低垂,仿佛阿波罗
大神就立在头顶、站在背后;夜晚,成群的纹虫一次次来袭,他们全然不顾。好不容易熬过“双呛”季
节,身上被太阳烤黑烤伤的皮肤尚未康复,又要忙着秋天的收获了。就是到了冬天,到了小麦油菜也要崭
时安眠的日子,我的父辈和兄弟也要一边忙着修整农具,一边用心盘算着新一年的生计。如今细想,我已
作古的父亲,我那紧步父亲后尘的兄弟,也是土地,一种比故乡田地更加伟大、更加完美、更令我肃然起
敬的土地。
(三)
我小的时候,大概是五岁之后、十岁之前吧,我最盼望的就是春节了,春节可以吃鱼吃肉,吃平时想
吃却难如愿的零食。但一年中最喜爱的却是春天,天暖花开、水清柳绿,小麦抽穗,红花草开紫色的花
朵,花间有采蜜的峰,花上有翩翩的蝶,天空有南来北飞的鸟。四月的故乡是一幅画,是画也画不出的风
景,是陶潜住过的桃园,是庄子恋过的世界。
春天的中午或傍晚,放学后总不肯径直回家,总爱躺在红花草上,躺在青青的麦垅间,怔怔地看头顶
上的蓝天,看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又不知要飞往哪里的大雁,看一朵朵飘来荡去、从不肯生根落户的白
云。看得久了,自然生出许多幻想,便盼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只雁、一片云,去那未知的世界探索
开拓。那时,我有一个堂叔父因家庭出身不好备受歧视,一气之下,远走他乡,不曾想竟独自闯出一翻天
地。看他荣归故里受到乡邻的厚待,外面的世界就如魔一般对我充满诱惑,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曾写
过一篇《让我长出翅膀》的作文,说的就是这种幻想。
不曾想过,几十年后,我真的从故乡飞了出来,远栖他乡,并且一住就是几十年。更不曾想到,如今
又生出另一种痴想,想驾白色的云、驾绿色的长龙、驾银色的鹰,再回我那诗一般、画一般的故乡,喝故
乡清甜的池塘水,吃故乡白嫩的莲花藕,看故乡美丽的田园,享受故乡纯朴的风情。生活在都市、在车鸣
人喧中、在灯红酒绿中,脚踩冰凉的水泥板、地面砖、大理石,头顶无神的天花板、吊顶灯、转头扇,我
不能亲近田园,不能闻泥土的芳香,不能看飞鸟穿跃天空。无病的呻吟、世纪末的情绪,从报纸、书刊、
电视、音响中冲杀出来,污染我的耳朵、眼睛和心灵。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我已看不到湛蓝完整的天空、
清新碧绿的树叶和无忧无虑盛开的菜花。烟尘蔽日,油污覆地、覆花瓣树叶,覆我们的头发和面容。河中
流淌的水不再清亮,而是泡沫、油垢和一堆堆的污浊秽物。不仅都市,都市外的乡村也受到都市的株连。
走过江南塞北,我不止一次追问自己:我的童年呢?我美丽的故乡呢?我幻想中天堂一样的世界呢?
记得有一次,刚上小学的女儿问:“爸爸,虹是什么呀?”一刹那,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尔后,思绪
沿来路蜿蜒而归。在童年、在我的故乡,我常常能看见那美丽的彩带。那是在炎热的夏季,艳阳主宰的天
空忽有北风卷挟乌云扑来,接着是滂沱的大雨,天地之间,雨水成线、成帘、成片,白哗哗的倒下来宛如
天河缺口。只是片刻之后,北风收脚乌云退潮,天上的缺口被蓝天补好,火辣辣的太阳又低低地的悬挂在
我们的小脑袋上。就在我们象打焉的树叶垂头丧气时,不知谁惊呼了一声“虹”!我们的目光便齐刷刷的
向东射去,地平线上,半圆的虹在天地这间,跨空架一座美丽的彩桥,让桥下的人赞美、羡慕又向往。在
我的故乡,传说“虹”是孔雀用色彩斑斓的羽毛,为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架起的“会”桥。美的桥、美
的传说,自然也会令我们产生美的幻想。
虹是什么呢?女儿呀,虹就是记忆中的故乡,就是那一片养育了你的祖父和父亲、如今仍养育你的堂
兄弟们的沃野。只是在女儿问我的时候,我未敢把这答案告诉她,她小小的年纪,又如何能理解我这恋乡
的情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