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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锦:走在时代前面的思想发现者(上)
作者:王文亮 李其芳 @ 2008-12-22
李锦:走在时代前面的思想发现者(上)
王文亮 李其芳
李锦:1952年7月出生于江苏省射阳县。曾就读于中央党校与中国新闻学院。现为新华社山东分社副
社长,党组副书记,高级记者。以调查研究见长,勤于思考,预见性强,9篇调查报告获国家级和省级社
会科学研究成果奖。参与报道的鲁西北包产到户、沂蒙山区九间棚、西藏甲日乡等典型都曾产生重大社
会影响。著作有《目击中国农村改革》、《中国边境探察》、《马克思主义的新发现》、《大转折的瞬
间》等,有15篇稿件获国家级和新华社社级优秀新闻作品奖。
在新闻界26年,他无愧于“是一位走在时代前面的思想发现者”:
22年前,邓小平称赞他“你有发言权”;
10年前,胡锦涛对他说“记者是联系党和人民群众的桥梁,要深入群众,抓出有说服力的典型”;
4年前,范敬宜评价他的专著《大转折的瞬间》“能用政治家的眼光来观察,学者的头脑来思考,史
学家的立足点来回顾,用新闻文字和照片来表达,有不少独到见解”;
近几年来,他的专著《马克思主义的新发现》被很多高校列为“两课”教材,教师反映“学生读起
来有兴趣,讨论下去有深度,教学效果非常好”;今天,他在中国传媒大学发表了激情洋溢、理性迸发
的演讲,有一句话最让人难忘“我相信,真理来自下面,最先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真理是经过大风大
浪的考验而被确认的”;
……
他就是新华社山东分社副社长、高级记者李锦。
邓小平对李锦说“你有发言权”
记者:前不久,不少媒体在纪念邓小平诞辰100周年报道时,都介绍了您在1982年向邓小平汇报包产
到户的情况,小平同志接见你的时候曾经说“你有发言权”。在农村改革问题上,能与邓小平当面接
触,在新闻界留下记录的也就是您了,这为中国新闻史留下了光辉的一页。您能谈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李锦:这件事,过去中央电视台、《光明日报》、《中国新闻出版报》、《新闻战线》等不少媒体
做过报道。2004年8月下旬,央视、山东卫视、《北京日报》等多家媒体再次做了集中报道。1982年12月
底,农村改革正处于高潮。我作为新当选的团中央委员,由胡锦涛书记介绍给小平同志,汇报地点是人
民大会堂北大厅。小平同志握着我的手高兴地说:“你有发言权啊!”他询问了农民吃饭、吃肉、住房
等实际问题,关心农民对哪些事意见比较大、需要解决什么问题等。
事情过去22年了,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小平同志问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他把认识问题的出
发点放在人民的温饱问题上,把人民的生活幸福作为衡量工作的基本标准,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
也是对我的深刻教育。因为记者是沟通党和人民群众的桥梁和纽带,愈是在国家命运转折关头,新闻记
者愈是能发挥作用。小平同志肯定新闻记者的发言权,是对整个新闻界在那场变革中的鼓励和褒奖。
记者:在农村改革风云突变的年头,您尚未到而立之年,已成为新闻界的一面旗帜,总书记表扬了
您,新华社党组号召全社向您学习,中直机关党委和山东省委都发文开展学习您的活动。您是怎样看待
当时的农村改革对于您的“塑造”呢?
李锦:农村改革刚刚起步的时候,我还是20多岁。当时做了一些努力,但不应看成是我个人的成
就,而是我的报道适应了时代和社会发展的需要,是时代需要使我变得早熟,得到过很多的表现机会。
当时在农村改革报道搞得有声有色的有一大批人,像吴象、张广友、陈大斌、南振中、范敬宜等,
都是那时候有影响的同志。如果说我有特点的话,就是年轻,在农村时间特别长,一年有300多天泡在农
村,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得到。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当记者后在农村的时间也比较长,对下面的情况还
是了解的。
20世纪70年代末的农村改革是一场以农民为主要力量的革命,其发端地带是在黄淮海平原。中国历
史上70%以上的农民起义都发生在这一带,我的采访正是在这腹心地带。天时,地利,加上自己把99%的
精力用在工作上,隔个两三天名字便在北京的报纸出现一次,容易形成报道的小气候。
那时我常年在农村跑,1981年结婚那年就有315天出差在外。当时可以说是满怀激情,每一天都感觉
有一团烈火在胸中燃烧,使自己安静不下来。我的报道开始以图片为主、文字为辅,许多报刊引用我发
自鲁西北农村的新闻,从1980年11月5日后的50天内首都各大报纸就用了我的20多篇稿件,名字出现100
多次。最有影响的是《鲁西北棉花大丰收》、《棉花县长散传单》,为《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新闻采
用,曾被视为“新闻界的新闻”,得到穆青、石少华、安岗、蒋齐生、徐光春等很多人的表扬和评论。
再后来,由于鲁西北农村四五个县的来信表扬,胡耀邦同志批示要求把我作为全国宣传战线的典型进行
宣传,穆青同志抓了这件事。
现在回顾起来,这段时间是我报道生涯中最有回味头儿的年代。应该感谢时代,是历史大转折需要
有一批人去为它鼓与呼。孟子说孔子是“时之圣者”,就是这个道理。新闻当随时代,时代造就记者。
记者:您在文章中认为,20世纪80年代初的农村改革报道是新闻界在建国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段历
史,原因何在?
李锦:这个结论是经过反复思考过的。从社会发展规律看,建国后最为重要的转折就是粉碎“四人
帮”后邓小平领导的农村改革。从1978年到1982年,这段时间既是农村改革的开始,也是邓小平理论形
成的源头。这段历史非常重要,我国思想界对此认识还可以,但历史学界研究得还不够。
从新闻规律来看,过去被看成异端、歪理邪说的思想,冲破“左”的重重阻力,由“在野”的思想
变成了“正统”的思想。当时思想领域的斗争非常激烈,可以说惊心动魄。第一线调查的记者在意识形
态领域里充当了“侦察兵”、“探险者”,在这段时间发挥的作用最为明显,比理论界显得活跃。
我有一个感觉,中国的新闻史教育偏重于两个方面,一是传统的新闻学者对新闻写作特别重视,更
多的人把研究重点放在名记者名篇上;二是有很多人把研究重点转到西方传播学上。总体来看,对我国
改革开放初期的这段新闻报道历史研究得很不够。新闻来自群众,中国的新闻理论应当在自己的土地上
诞生。农村改革初期的报道,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深刻的社会背景,是党的新闻史上理论联系实际最为
充分的年代。自下而上的思想路线,体现得最充分的便是这段时间;记者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得最好的,
也是这段时间。我们目前的新闻理论工作者中挑大梁的,很多是1977、1978届的学生,1982年的时候刚
刚走出校门,多数人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波澜壮阔的农村改革。所以,这段历史总结得远远不够。
胡锦涛对李锦说“记者是联系党和人民群众的桥梁”
记者:您在新闻一线从事采访已经35年了,您能说一下对您新闻生涯影响最大的报道是哪一个?
李锦:是沂蒙山区平邑县的九间棚村。为我带来一点名气的是“包产到户”的报道,但促使我新闻
生涯发生根本转变的是九间棚报道。从这时候起,我走上一条独立探索的路,很自信、很固执地走到现
在。
记者:您能介绍一下当时的调研情况么?九间棚报道为什么能形成那么大影响?您当时报道九间棚
这个典型抓住了哪个环节?在九间棚给您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哪件事?
李锦:九间棚位于平邑县南部,是位于山顶上的一个小村庄,54户,四面是悬崖峭壁。在党支部书
记刘加坤的带领下,九间棚人修路、架电、治水,摆脱了贫穷落后的面貌,看过的人都说了不起。九间
棚最终成为了中央第三代领导集体确立政治地位之后,在全国树立的一个典型。当时正值苏东剧变,社
会主义事业遭受重大挫折,社会思想混乱,形势极为严峻。共产党人能不能在这个时候撑得住,做到
“天欲坠,赖以柱其间”,是摆在第三代领导集体面前的一道考题。我们提出“九柱擎天”的精神,是
有意用九间棚这根“银针”,来扎中国社会疾病的“穴位”,为党和国家献出一道“药方”。
在九间棚,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大洼风波”。这场风波发生在“中国要大乱,社会主义即将成
为历史”的舆论环境中。九间棚的风波,来源于群众对村干部的误解,村党支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化解
了这场风波,表明了共产党员先进性的力量所在。
我是1989年8月到这个村来调查的。刚上山时心情很沉重,思考的是,中国人思想这么乱还能不能稳
得住?我们党怎样才能把人心凝聚过来?各级党组织应当怎么去做答问题?我在山上住了几十天,一直
围绕这些问题在研究、在思考。不是我们故意做文章,而是国情逼迫我们找个办法,揭开“死结”。当
时,北京政治风波把一些敏感问题都亮出来了,逼着我们去正面思考。我用九间棚“大洼风波”这个典
型回答了一些问题,揭示了一种希望:共产党人必须始终与人民群众走在一起,从根本上代表人民利
益;共产党员要始终保持自己的先进性,才能在人民群众中形成凝聚力;社会主义事业能够战胜任何困
难,党员应该有坚韧不拔的精神。这实际上是回答了中国当时怎么办,走向何处去的问题。宋平同志看
到报道后,写信给姜春云,赞扬了九间棚,在一次会上就讲了9次。后来,胡锦涛同志认为九间棚是“在
关键时候发挥了重要作用”。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由新闻摄影为主转到以文字报道为主,出门就很少拿出照相机了。我觉得经
济改革与现代化的复杂性,需要大批有志者投入研究并能够提出新思路,新闻图片常常难以在宏观上担
此重任。摄影界已习惯在“圈子”内孤芳自赏,摄影这个东西也难反映很复杂的内容。在九间棚报道之
前,我对这一点已有认识,之后,我彻底地走向了重大课题的调查研究,我的新闻生涯也进入了一个新
的生命周期。
记者:听说胡锦涛同志对九间棚和您的调研工作有过评价。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李锦:那是1994年9月,锦涛同志考察山东时在从威海到济南的飞机上,山东省委副书记李文全介绍
了我在九间棚调研住了几十天的情况,锦涛同志与我谈起九间棚的典型作用后说了一番话。他说,基层
党组织是党的根基,一定要重视基层组织与政权建设。用典型引路的工作方法,是党的“从群众中来,
到群众中去”工作路线的具体体现。典型的作用是很大的,记者是联系党和人民群众的桥梁,要深入群
众,抓出有说服力的典型。你的调查方法是住到农村里,从事实中来,调查研究有思考,能归纳出正确
的思路,有较大的发言权。锦涛同志告诫说,深入群众的道路,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记者:我曾经看到《中国记者》上的文章,知道您每年都要在一个企业或一个村庄住50天,被称为
“50天现象”,是这样吗?今天的人很难理解为一篇稿件在农村住50天,您在九间棚这50天里主要干些
什么呢?
李锦:50天只是个大概数字,不是有意凑这个数。我在九间棚住了52天,以后在双星集团住了52
天,在兴福镇住了48天,在大明集团住了58天,基本上都是50天左右。在这50天里,就是自己一个人住
在村中,不要上面一个人陪同。50天里我主要干四项工作:调查、研究、学习、思考。在调查中研究,
在研究中把调查引向深入,在学习中思考,在思考中完成发现规律、引领社会的任务。
我认为单纯的事件性新闻成就不了最优秀的记者,我对事件性新闻的报道不太感兴趣,不愿意当
“宫廷记者”和“衙门记者”。我愿意生活在平民中,通过凡人小事,做思想的发现者。去九间棚村
时,我带了《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选》、《列宁选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中央文件,还有1989年4月5
日到6月19日的厚厚一本剪报,还带着被子、蚊帐,提着五斤猪肉和五斤鸡蛋就上了山。住在那里一面调
研,一面学习。白天走家串户,到地头与老乡一起刨地瓜干活,晚上提着手电筒敲开一家家门,拉呱儿
谈心,回来在煤油灯下研究材料。我把上面的干部都打发走,有意地创造一个采访的原生态环境,形成
没有“污染”的微生态研究气氛,这样在对事实的分析上也容易取得独立的发言权。这是一种逼自己到
深山修炼的状态,是面壁50天图破壁的状态。
记者:发言权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这很不容易。您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新闻全息胚论”,这是一个
新提法。显然,您是把九间棚村当作全息胚解剖,在这里寻找对重大问题的发言权。
李锦:“新闻全息胚论”是我在采访山东大学张颖清教授时借鉴过来的。从生命科学史来看,达尔
文提出的进化论是对生物界不同物种的统一性的认识,而全息胚学说是对一个生物体不同部分的统一性
的认识,即某一小生物是处于某一发育阶段的特化胚胎。全息胚理论提出来是生物学的一次革命,这场
革命对社会学、新闻学、历史学研究同样是一次重要推动。我提出了新闻典型全息胚论,把每个新闻典
型都看作是时代的特化胚胎,是一个时代的反映。对待新闻典型要用胚胎分析的办法,从中寻找解开社
会矛盾“死结”的办法。
要解决某一阶段的主要矛盾,攻克难题,单纯用50天时间是不够的。按照我的观点,实现典型的新
闻价值必须经历四个重要环节:调查、研究、写作、经营。记者要站在至高处对新闻典型进行观察、分
析与比较,确定重大主题。研究决定调查的深度,更决定报道的成败,应该具有科学精神,反复求证、
上下求索。写作要反复修改,力求具有文采,有吸引人的力量。而经营就要把新闻典型推出去,使别人
能够了解、理解和接受,在传播渠道得以通行。我打了一个比喻,新闻记者要用思想家的眼光来调查、
科学家的头脑来研究、文学家的手笔来写作、企业家的方式来经营。
记者:您的新闻典型经营的说法确实很新鲜,您能否更详细地解释一下?
李锦:经营新闻是新闻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认为新闻报道过程是多种要素、资本的集合,要把新
闻诸要素有效地组装起来形成新闻价值,这就需要记者去运筹。记者要明确自己所写的新闻哪些人会感
兴趣,什么报纸会采用,什么时间发表时机最佳,怎样才能获得编辑的认可,用多长的时间周期去完成
等等。所以新闻典型的调查不仅需要规划设计,更需要经营运作。一般在一个村庄或企业调查50天后,
我便立即到北京去推销自己的“产品”,既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地敲开一个个编辑的门,把我的思想向
他们展示出来。在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之后,还要组织开现场会、研讨会、出书、搞电视剧等,加上报
道战役,是“五个一”工程,把典型的影响力发挥到最大化。从青岛双星集团开拓市场经济报道开始,
在企业或村庄住50天,而筹划经营推广这个典型则用一年的时间。似乎那一年便只是在做这一件事,打
一场战役。我抓的8个典型都是按照这一模式运作过来的。
记者:您在年轻时有没有做过人生设计?您先是从事新闻摄影,然后搞的新闻特写很有特色,调查
报告又把您的事业推上了顶峰,在新世纪您的名字则更多的与学者相连,在理论界成为独树一帜的人
物,还写作了数量可观的散文、游记,在各个领域都拿过大奖。一个人在一个领域做出一番成就已经不
易,您在四五个领域都有建树。是什么力量在支持您做这样的努力?而要成为全才、通才又需要什么样
的素质?
李锦:人的成长不是自己设计出来的。决定成长的因素很多,主要的有三点:一是时代需要的程
度;二是自身素养积累的程度;三是个人正确判断与努力的程度。我从搞新闻摄影转到新闻特写上来很
顺茬,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不久就写过《万鸭齐鸣渔家欢》、《新春佳节夸支部》等一批特写,因为
选择的主题重大、现场感强、农民语言生动,再加上一条,就是在关键时刻出手,使特写很快获得了新
闻媒体的认可。在1992年,我就有30多篇特写发表,一个春节就发了6篇特写。穆青、邵华泽、郭超人等
领导对我的特写都有过评价,也算形成了一点小影响。后来又走上专门写调查报告的道路,一气连抓了8
个典型。因为我的理论文章多次获奖,又走向了理论领域;进入新世纪我又写了一些散文和游记。人生
就是这样,一个阶段一个重点,汹涌澎湃地朝前赶,每个阶段似乎都活得有滋有味。
其实,这几个领域,在精神风格上是一脉相承的。我拿起每一件武器时,稿件都有着大主题、大思
想、大历史观这些根本特征。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与年龄的增长,不断寻找新领域、新载体,往往水到
渠成,很自然地就跨入一个新的领域,不知不觉地完成转变。
我认为成为全才最重要的就是思想,学会全面思考。思想是高于一切的能源材料。要有“为天地立
心,为生民请命,继往世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的责任感。每当跨入一个新的领域,总是保持着百米
冲刺的状态,总觉得我能行,我本来就行,只要我愿意干,干什么都能发挥。我相信这八个字的古训,
叫“厚德载物,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