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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锦散文:母亲 魂兮归来
作者:李锦 @ 2008-12-22
母亲 魂兮归来
□李锦
昨夜梦中,见到母亲孤零零地奔走在藏北高原的冰天雪地,默默
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一个帐篷一个帐篷摸过去,她走得没有力气了,
脚陷在雪坑里拔不出来。我猛地一惊,梦醒了,发现自己已急出一身
冷汗,直到天亮竟不能睡。
还有7天,便是母亲去世3年的祭日。大概是日思夜想的缘故,梦
中追寻着母亲的魂到了西藏。这3年,对母亲的思念不曾中断过。往
事无穷无尽,聚拢来又飘散去,对母亲的依恋和缅想随着岁月则更加
深刻,特别是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到西藏了吗”,总像一块重铁,
沉沉地压在心上。
母亲是得肺癌去世的。去世前一天,她躺在白色的床上,那是生
命最后的航船。经过半年化疗,母亲只剩几丝白发竖在头顶上,瘦得
形销骨立。癌细胞转移到脑部,母亲的生命在半睡半醒之间。
母亲咽气是夜里10点,我们弟妹6个都在身边。当夜,我跪在母
亲遗体前,一直跪到天亮。坚硬的花岗石地板冰冷冰冷,膝盖很疼,
一会儿就变麻木了。表舅把我拉起来,我又跪下。母亲要永远地走了,
陪伴每一分钟都显得弥足珍贵。外面飘着雪,风在呼号,寒气硬硬的,
冷透棉衣,想起母亲在寒苦中的大半生,我泪禁不住又流下来。
母亲出生在苏北建湖县湖垛镇南一个私塾教师家庭。外祖父是私
塾教师,旧思想很重。母亲名字叫苏慧,聪慧好学,她虽没有上过学
堂,可是能把《三字经》、《百家姓》和《论语》都背下来。
我生下来便给母亲带来不幸,躺在母亲怀里整整13天没睁开眼,
使母亲焦虑不安。这是母亲临终前告诉我的。小时的事我多记不清,
刻骨铭心的是三年灾害时的苦难日子。那时候,父亲被上级派到福建
南平带队砍毛竹,舅父到安徽马鞍山去炼钢铁。姨母们与大舅母一家
都涌到母亲身边来了。母亲操持着一大家子吃喝,总为下顿饭焦愁。
我们喝着野菜粥时,母亲总是站着,一碗一碗端过来,看到我们的贪
婪,母亲眼里只是无奈和凄楚。直到锅里空空时,母亲才到厨房去,
她喝的是涮锅水。我因吃野菜中毒,被送到县医院,因为病床上刚死
了一个小孩,吓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哭了一夜。而弟妹几个因为总是
吃野菜,没有油水,拉尿时腚头(肛门)都脱出来,哭得死去活来。
母亲轻轻揉着,直到把腚头送回去。三弟痛苦地嚎叫着,哭得一口气
憋死过去,旁边的人连说没用了,扔掉吧,而母亲就是不松手,终于
把弟弟抢救过来。有时,三弟这边好了,四弟的腚头又出来了。母亲
像战场上的医生抢救伤员一样,忙得大汗淋漓。忙了很久,汗流完了,
泪也流完了,家里还是没吃的。
我的祖上对读书人最为看重,母亲深得家传,也把读书看得高于
一切。亲戚来射阳逃荒,要饭时能吃到米饭团。我要跟去,母亲非常
吃惊地盯着我看,举起手来又放下去,然后便哭起来。母亲抱着我说,
“饿死也不能讨饭,只有读书才有出息。”许多年过去了,母亲震惊
后扬手的神情,就像浮雕感极强的油画深深地刻在我心里,想起来仍
感到心的惊栗。也就是从那起,我就知道为了让母亲不伤心,就要下
死劲读书。
18岁那年,我当兵走了,弟妹5个都在上学,可他们交不上学费。
当兵第一年,每月津贴只有6元钱,部队共发了72元钱,我给家里寄
回55元钱,帮弟妹交上学费。
我日夜思念在贫贱中挣扎的父母亲,可是当兵4年却没有回过家。
我才二十出头,写的6000字的长篇散文诗已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
拍摄的照片被新华社多次采用,在工程兵部队也算是个小名人了。工
程兵宣传处的干部战士一人一间房,为我读书带来方便。宣传处老处
长董文秀常说,这个小孩读书太苦了。后来,董处长知道我因为无钱
回老家探亲的事,开了一个特殊的党支部会,救济我20元钱。怕我拿
这个钱再买书,处长便派人直接买好去徐州的车票,把我送上车。
在这以后,我又是5年没有见到母亲。祖父母、伯父相继去世,
父母都没有告诉我,他们怕我分心。在这期间,我提了干,从连队、
团、军到军区,又当上了新华社记者,娶了媳妇,直至当上共青团十
一届中央委员。
改革开放改变了我们弟妹的命运。我逐渐理解到母亲所承受的痛
苦,不是她一个人的痛苦,而是那个时代的痛苦。后来母亲回兴桥村
时,见到过去整过父亲的人,她总是很远便笑脸打招呼,停下来啦家
常。父亲是性格刚烈的人,常气得自己在前头大步快走。母亲说,冤
仇宜解不宜结,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能让儿孙们再记仇。过了些年,
弟妹们当上县里的部长、主任、局长和经理,乡亲们见到母亲总是远
远地伸出大拇指,夸她是“福奶奶”。
当我44岁去西藏时,母亲已明显地老了,身体显得憔悴。从合德
街北走到街南,要歇好几次。母亲听说西藏氧气少,走路像哮喘一样,
光喘粗气。到处是冰天雪地,零下40多度,走路能冻死人。那里的人
野,出门带刀子,吃生肉,也不洗澡,母亲暗地又叹开了气。夜深人
静的时候,母亲说,“吃苦的事怎么尽是你去哩。”她顿了顿又说:
“上级看得起你呀”,“国家培养这么多年,还是去吧”。“不能逞
强了,要爱惜身子,早点回来,我们都是70多岁的人了。”
儿子到西藏,也带走了母亲的心。当月,父母就订了一份西藏日
报。开始在家门口钉了一个报箱,常站到门口张望,接着由父亲到邮
局去拿。有时父母吃过早饭,就搀扶着上邮局拿报纸,回到家,父亲
把西藏日报从头到尾看一遍。遇上我写的文章,父母亲都抢着看,父
亲喜欢读,母亲则安详地坐着听,然后自己再看一遍,剪下来贴在本
子上。后来,我找不到在西藏的采用稿时,总能在父母身边找到。父
母除了看西藏日报,便是看电视,一看到有“西藏”两个字,就抢着
拿摇控器把声音调大,没有新闻便看天气预报,母亲就是想听到“西
藏”两个字。到西藏的第一个春节,我自己动手写了13篇现场特写,
这些稿子多为人民日报、新华每日电讯和西藏日报采用。像《藏家看
肉》、《康巴盛会》、《西藏新年唱新歌》、《哈达献给邓小平》、
《拉萨盛行红气球》、《开耕大典》等,写的都是生动具体的事。有
些段落母亲能背下来。有人说,做社长了还用得着自己写稿吗?我知
道,母亲在想念儿子,在惦记西藏,儿子能把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倾泄
在报纸上,让祖国了解西藏,让母亲了解儿子,这是做儿子的最幸福
不过的事。
我自小没有唱过歌,在西藏,我学会了两首歌,一首是“说句心
里话”,一首是“真的好想你”。最初是孔繁森唱,后来援藏干部几
乎都会唱了,我看到过王书坚、张泽忠、赵文朝、李吉乾、姜必欣与
时文进们都唱过,这些县委书记都是40多岁的大男人,可是唱起来没
有一个不掉泪的,我采访时也跟着一起哼,慢慢地也就会了。一次面
临生命危险的出发,我独自唱起这首歌。因为第二天凌晨便去藏北唐
古拉山一带,那里海拔在5000米左右,已经连续降雪40多场,最低气
温达到零下41度,数百群众失踪,牦牛饿死数百头,羊已饿死数万只。
千里藏北看不到一棵树,从那曲往下便看不到路了,车只能在河道冰
面上开。这是百年未遇的特大雪灾,我准备赶到现场指挥报道。夜晚,
我把拉萨的房子收拾干净,并把相关的事拜托朋友马书平。我不敢告
诉父母,电话中给妻子唱歌,先唱“说句心里话”,因为声音太高,
缺氧,喘不过气,唱不上去,又唱“真的好想你”。一边唱,一边喘
粗气,停一下,再唱。敏感的妻子流泪了,问是不是遇到危险了,我
说,天亮便去灾区,有点危险。过年了,你要回家看看妈妈,妻子哭
泣着答应了。
到那曲,满世界被白色塞满了,眼际尽是厚厚的大雪。车过雪拉
山山口时,已是海拔6000米,我在车内闷得喘不过气来。开了车窗门,
一阵猛烈的暴风像棍子打过来,硬是把我的脸扳过去,头想转,竟转
不过来。一瞬间脸已冻得像冰一样,没有知觉。肆虐的暴风雪就像惊
涛,一浪一流冲过来,想掀翻我们乘坐的一叶孤舟似的越野车。只有
呜呜的风震天动地嘶叫着,其他什么也听不到。车不敢停,也不能开
窗,只有缓缓地爬动。在死亡可能出现时,我想起了妈妈,如果我走
了,妈妈怎么办?我是母亲的希望与寄托。当时惟一的念头是,一定
要活着回去,父母亲在等着我,妻儿在等着我。我不敢打瞌睡,怕自
己缺氧时昏死过去,也怕激烈的颠簸会折断脖子。
下山时,找不到路,车就在河道冰面上开。开快了,在青玉色的
冰面上打了一个360度的圈,我意识要翻车了,不由得喊一声“妈”,
车转危为安,又平静地向前滑行。许是母子之间心灵的相通吧?我仍
然活着。车到大众乡时,我已紧张得不能说话。看到成群成群的牦牛
瘫在地上,多已死了。那死死的白色,使人感受到惊栗与恐慌。正是
在死亡线上的体验,我写出通讯:《震撼天地的壮歌》,新华社长发
出嘉奖令表扬我与同伴们。
在那次雪灾不久,母亲过了71岁生日,此时癌细胞扩散,母亲已
经很虚弱了。几乎所有亲戚都来为她祝寿,而她默默无语,一桌子的
菜,一筷子也不动。侄女李想还小,不懂事,竟然唱了“思儿歌”,
母亲顿时泪如倾盆大雨,流个不停,姨母们知道她是在想念远在西藏
高原的儿子,都陪她掉泪。
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我趁到北京开会的机会赶回射阳,赶到医
院。这时,母亲昏睡不醒。当姨母叫醒她时,她看到儿子突然出现在
身边,那枯干无神的眼光从头到脚抚着我,母亲转脸对弟弟埋怨说:
“你们哪个叫大哥家来的呀,他肩上担子重呀!”说完又昏睡过去。
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人,为儿女吃了一辈子苦,毫无怨言,总怕
为自己耽误了儿子的工作,这就是我的母亲。
1999年阴历十月二十四日,母亲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熄灭
了生命之灯。她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到西藏了吗”?她是带着
对儿子的担心离开人世的。母亲晚年最大的痛苦,是我给她的。
母亲走了,数百人来送行,里面不少是得到过母亲帮助的人。母
亲是普通的妇女,却受到那么多人发自内心的敬重。人都说,像我母
亲这样吃苦耐劳、谦和俭朴、厚道仁慈的人再也找不到了。我心里说,
像母亲这样疼我的人再也没有了。
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她床上的垫被竟是由140多块布角拼凑缝
起来的,五颜六色,全是在前10多年间母亲为孙子孙女做衣服时剩下
的布角。直到老,母亲仍是那么俭朴,对自己那么苛刻。妹妹为自己
的粗心而自责,呜呜地哭起来。想起我在西藏期间,家中寄给我的螃
蟹肉都是父母用针一点一点挑出来再晒干的。母亲一生都过着清贫的
日子,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儿子。
我来山东已经32年,儿子已是居有定所,有藏书万卷的书房,夏
有空调,冬有暖气,读书生活绝非少时可比。自己也出版了8部著作,
后人将从我的书中寻找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尽管如此,我常感心灵的
空虚。人啊,不管到了多大年龄,失去母亲便有成了孤儿的感觉,因
为你得到的一切都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高兴,活着便已失去本来的意
义。纵然拥有过去未曾有的一切又有何用,因为没有的,是至亲至切
的母爱。
母亲祭日快要到了,我在济南马鞍山下的家中,遥望西南方地球
凸起的那片褐黄色高原,捧着这长长的祭文,像默默诵读经文,读给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你能听到儿子诵读的这篇祭文吗?你能收到儿
子火化的这篇祭文吗?低飞的黑色纸钱,你不要在眼前盘旋,快快飞
吧,飞到青藏高原,越过唐古拉山。你们带着我的声音,到每一处都
大喊三声,母亲,儿子已从西藏回来了,回来了,早已回来了。
母亲,回来吧。儿子长跪哀哀万里呼:魂兮归来,苍苍我母!
本文作者为新华社山东分社副社长、党组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