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集伟 @ 2000-11-30
媚俗通行证
□黄集伟
大人先生们一定要严防死守!
(某网虫对某专家的一个揶揄)
作为流行语,“酷”其实已经是个“老同志”。很旧了。
不过,在现实语境中,真正的老同志——那些老专家、老学者、
老教授,依旧看不惯。
看不惯就要说,就要议论,就要说道说道。某教授在报纸撰文说:
“最近在报纸上看到不少令人费解的词语,如‘酷’即是一例。香港
中国语文学会主办的《词库建设通讯》1999年3月出版的总第1
9期上发表了题为《由‘酷’是什么说到词语‘克隆’的悲哀》。文
章把当前人们习用的这个‘酷’字归纳为十种含义。不嫌絮烦,摘引
如下:1.酷=不趋同的追求;2.逼人的豪气;3.时尚;4.有个性;
5.装成熟;6.非凡气度;7.另类、冷漠;8.冷的线条;9.桀骜不
驯;10.冷眼看世界……
“据上述这些种讲法,竟无一种与时下所有的工具书上开列的词
义相关连(如1996年修订本《现代汉语辞典》,只有‘残酷’与
“极”两种解释,后者如‘酷似’为‘极似’,其他工具书也差不多)。
如说‘酷’是从外来语‘Cool’对译过来的,则‘Cool’一
词亦不会包含‘豪气’、‘时尚’、‘有个性’、‘非凡气度’、
‘不趋同的追求’这些意思。而‘酷’之一词,其开始使用作俑于港、
台,近时已蔓延至内地,几乎人们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用之者以为这
是时髦,读之者却莫名其妙。久而久之,连现代汉语都使人看不懂、
琢磨不透了,请问,这要把我们的汉语规范化变成什么样子?引到什
么道路上去?
“上引这些解释,王正先生均举有实例,限于篇幅,不能具引。
说句不客气的话,倘非王正先生从文义上把每个‘酷’字含义概括出
来,我只看原文例句是根本读不懂的……”
我读这位知名学者的文章,心态是替他捏把汗。我理解老人家的
心情——那种焦灼的、郁闷的、不吐不快的心情。但恕我直言,老先
生的这篇短文,确实自相矛盾——因为我希望向老人家解释的,发表
在《词库建设通讯》1999年3月出版的总第19期上的那篇文章
已经说得再明白没有。假如老先生没看,在报纸上的副刊园地里嘀咕
几句,也就罢了——可在先生的文章中,分明引述了该文中想必是最
重要的阐释,但先生还是摇头,尤其文末还要上升到“请问”云云的
高度,真可怕。
在我看来,活的语言与字典定义中的语言是应该分开的——否则,
语言岂不成了死水一潭?
很快,网上有高人对老人家的大作做出回应——
一个网虫站出来,理直气壮:
“这段时间,几家颇知名的报纸发表了数篇文章,呼吁现在的年
轻人说话不讲语法,不遵循汉语语言规范,比如给‘酷’重新赋予了
许多意思,长此下去,将无章可循,贻害无穷。
“一群小孩子们的一声‘酷’,令先生大人们感到‘悲哀’,更
让他们发出了‘我们的语文往何处去’的疾呼。孩子们这下可犯了滔
天大罪,因为他们破坏了大人先生们苦心制定的语言规范。
“由此,我想起了林琴南老先生。林老先生是清末民初的文学家,
首次把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译成中文。他老人家用的是
文言文,专门译给秀才们看的。可恨的是胡适这个毛头小子,非说什
么‘文言文是死语言’,非要提倡‘毫无美感与章法’可言的白话文,
闹得现在没人看林老先生译的《茶花女》了。
“大人先生们为小孩子们的‘酷’总结了一下,发现居然有10
种含义……虽然小孩子们说的‘这个人真酷’,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
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但毕竟不如先生大人们说的‘这个人有不趋同的
追求’或‘这个人真桀骜不驯’来得正规。‘桀骜不驯’什么意思你
不懂?你可以学么,学完了再说,学会之前不许说‘酷’。
“语言的问题很麻烦,虽然先生大人们知道小孩子们的‘酷’是
什么含义,但重要的是说话以什么为标准的问题。如果你说‘酷’我
不管你,天知道你明天又造出什么新词。标准是由我们先生大人们定
的,怎么能听你们小孩子的呢?由着小孩子们闹的教训太多了,唐代
有几个小青年韩愈、柳宗元,打着复古的旗号说白话,把那么华丽的
四六文送进了坟墓;到宋代更不像话,妓女们唱的小曲居然成了文学
的主流,也是柳永、苏东坡那几个小孩子闹的。
“到了‘五四’以后,又有几个小孩子认为语法不够用,非要造
一个‘搞’和一个‘把’字,把汉语的语法又搞乱了许多,没有这两
个字,中国人不是一样说了几千年的话,写了几千年的书?
“对于小孩子们对标准的挑战,大人先生们一定要严防死守,同
时要发动全社会对小孩子们的鬼把戏严加斥责,要重提50年代曾提
出的口号:‘为祖国语言更加纯洁、健康而奋斗。’尽管最终小孩子
们是要取胜的,但让他们的胜利来得晚几年吧。阿门!”
……这样的理直气壮已经不是斗气,而是有理有据文采斐然的反
唇相讥。我由衷赞美如此“反唇”。此网虫没想到的是,他(或她)
的这个“反唇”其实最形象地为老人家演示了一遍何谓“酷”乃至于
何谓“酷评”(1999年新语词之一)。
自然,那位对“酷”忧心忡忡的老人家如果继续对“酷评”一语
满腹疑虑,看看上面摘引的这位网虫的文字,会大致有个印象?
每个抽屉里都装着一个不同的我!
(村上春树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的一段话)
记者问:“你快乐么?”
村上答:“我快乐,但不满足。我有一个妻子和几个很好的朋友,
可我觉得自己是个弄不清楚的谜。为了搞清楚这个谜,我要写作,尤
其是要写小说,这样地一直探索,至死不渝。我的内心像一个许多抽
屉的木柜,每个抽屉里都装着一个不同的我,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当中
有多少个,更不知道其中底细。写作时我会把其中一个抽屉拉开,看
看里面是谁,有时自己也感到惊讶,因为有些抽屉非常幽暗……”
比喻精彩。
村上的话,让人明白,很多时候,我们阴郁同时灿烂、大笑同时
大哭、残忍同时善良,其实很正常。每有此时,用村上的话说,即同
属我们的几个完全不同的脑袋同时从完全不同的抽屉里伸出来,叫嚣,
咆哮,或喃喃细语。
人性因此真实而丰富。
反过去推想,简单地黑白分明地钉是钉铆是铆地呈现出来的人性,
可能是虚假的人性?人性的泥淖,龌龊而又芬芳?
媚俗是媚俗者的通行证
(语出一位朋友的随笔)
诗人没想到会写出名句,名句还是写出来了。就算过了很多很多
年,人们还是会记起来、说起来。说的时候,表情很古怪。那名句有
一种高贵感: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是,那样的高贵感仅存留在唇齿之间或淡薄的回忆里。有消息传
来,说诗人这些年漂泊在各种不同文化的风雨里,街头踯躅,深夜缅
怀,遥望故里,叹了口气,将原句改成: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如此改动,令人在联想中唏嘘不已。
而说到流行文化,畅销书啦,电视剧啦,雨啊花啊,燕啊鸟啊,
朋友张口就来,改了那个慨叹朦胧的句子,把一种高贵降低为针对流
行烂粥的讥讽,改成:
媚俗是媚俗者的通行证,清高是清高者的墓志铭……
大家都呆掉。都说改得解恨。
有人说,还可以有另一种改法。出坏书的人,谁不说自己“清高”?
做“清高”之书的人,又有谁敢无视“市场经济”——而“正视”这
个字正腔圆的词,说明白,就是“媚俗”。将“清高”以“媚俗”的
外表去接近,去影响,或许真能“近朱者赤”?而标以清高,用处在
今天正越来越小。今天,谁还信谁?所以,可以这样改,说:
媚俗是清高者的通行证,清高是媚俗者的墓志铭……
居然也有道理。
名句常如宿将。对名句的改动,常常等于添加进去时令的芥末——
五六年前,某周刊耗时经年,换掉无数执行主编,还是没创刊——只
是“人工内耗”做得非常成功。那里的编辑记者也改了一句“名句”
道破真相,叫“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妙不
可言。
“名句”常常就是一个可能制造无数通感的隐喻。匍匐名句隐喻
的枝枝蔓蔓下,慢慢想,还能妙笔生花,把更多老话改得更新鲜水灵,
更呛人。
先上厕所再上网
(语出一位朋友的玩笑)
网是一个耗人的地方。自然,那是很迷人的一个“耗”。
体验告诉网虫,只要上网,就能体验到那种自由飞翔的美感。可
其实,那梦幻般的“自由”与“飞翔”是用“呆坐”换来。
自由就这样成为一柄双刃剑:用颈椎病换来一天一天性灵飘荡的
旅游,在禁忌与非禁忌之间;用电话费和腰酸背疼换来一夜一夜千姿
百态的链接,在情色与情调之间……
贼吃肉,贼也挨打。
有好事者总结网迷20大特点,其中至为传神的有:不仅要吻女
朋友,还要吻女朋友的主页;度假目的地如果没有电、没有电话线就
不去;每晚做梦都是HTML格式的;每次看到书面或电视上一个新
的www地址时心跳便骤然加快,且不规律;所有朋友的名字里都有
一个“@”字符;千方百计要为自己的狗做出一个漂亮主页;最亲近
的几个朋友的性别也搞不太清——因为他们的绰号都是中性的,看不
出性别又不敢多问……
等等。
我正在跟好事者紧张联络之中——我想告诉他,可考虑将“先上
厕所再上网”一语收入他的“网迷特征研究”之中。因为此语虽然简
简单单,可它透露出来的有关网络生活的情调、情况、情绪、情感等
等,实在丰富。
没人知道网络是什么“东东”(“东东”是网络聊天室里常见的
对“东西”一词的戏称)。但你先上完厕所,然后坐下来,打开“猫”,
听见里面鸣奏起“上网狂想曲”(一网虫对“猫”连接噪音的美称),
一切便开始清楚起来?
以色情的名义
(一个朋友的玩笑)
话打电话给社科院的朋友,请他告之地址、寄稿费。
得到的回答:“建内大街5号。”
用笔一边记,一边复述,复述的时候说成“建外大街……”,听
筒里朋友纠正:“不是‘建外’,是‘建内’,‘贱内’——你不知
道老百姓都管那街叫‘老婆大街’吗?大家都这样——以色情的名义,
生活多有趣!”
从此以后,“建内”或者“建外”我永远不会搞错。
民间常有如此玩笑。无伤大雅。假使生活中完全没有此类“以色
情的名义”的玩笑,那人生肯定好生郁闷。
英国一位评论家热情抨击《笨拙》杂志。杂志编辑用柔软的语调
回应说:“艺术上的完美主义者与愚蠢的叫驴之间很难区分。”
日本一位女性主义小头头果断揭穿政府官员把戏——她说,她一
直呼吁避孕药销售合法化,但日本政府为此讨论了35年,可为什么
只用了6个月的时间就批准“伟哥”上市?“这只能说明政府里的一
些重要人物需要‘伟哥’!”
……凡此,也多少真是“以色情的名义,但它决然不仅仅停留在
色情上。用网络常用语说,色情之外,确实“还有更多……”
在一个商业社会,以色情的名义其实就是以金钱的名义,这让人
性中已含有的色情本性也黯然失色。言及买与卖,一切都失去了原有
的光泽。
走下去!别拐弯儿!
(张承志著作《以笔为旗》中的一句话)
现在,小说家越来越缺的,是江湖气,而日益昌盛的,是贵族气,
还是假的。我们在小说家文字里闻到速溶雀巢及潘家园假古董气息的
次数,远多过看见刀光剑影的震惊。
金庸老了,去当院长了。王朔写自传呢,还看上去很美呢。朋友
说,王朔和金庸这一年的表现,让人觉得令狐冲和方言只活在假想中。
真实里,没这人。
现实五彩缤纷,热闹,让人眼花缭乱。价值取向的混乱在价值多
元的旗子下变得比什么都麻烦。没法儿说。你怎么能说一位小说家总
在小说里不着边际风花雪月不对?道德评判很美,也很温柔。
更多的小说家在忘记。更多的小说家学会了不生气。“琴心剑胆”
四个字,我常在网上看到很多虫子用它做昵称……它让人向往复向往
啊。
天灾人祸荣辱沉浮什么什么的早就齐了。可至今没人或者少人去
卧薪尝胆,写,一直写,写,写。我最喜欢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
年》。好啊那是琴心剑胆可惜没完成。比较而言,冯和他的“十年”
已属意外———因为只有他写了。我们不过是读者,我们能说什么?
从来,读者的力量比道德的力量更柔软。
小说家们越来越少的,还有世俗气。与此同时,更多很多顾影自
怜的娇气——真的娇气。
一出版者把即将付梓的一长篇小说给我“先睹为快”。放在书前
面的,有数十张作者“靓照”,千娇百媚,光彩夺目。它让人不能不
怀疑那数十万字究竟是小说,还是自传。不会为了自己的“写真集”,
写那么长的“图片说明”吧?
自恋倒也罢了,问题是失控。
产生这些乱七八糟感想,是因为有了那位在这一年获得诺贝尔文
学奖的德国老头君特·格拉斯。格拉斯为人为文,比较符合我对小说
的一种期许:琴心剑胆,俗意盎然。
小说老祖宗是话本,不俗不是小说;小说的题旨应该是哲学,没
有愤怒或者狂喜,怎么参得透?
《铁皮鼓》写在40年前。君特·格拉斯并没有因为整整39年
中从未有人真把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给他戴上,便肆无忌惮地要把个
人隐私变成“随想”,或者将自己小说中的男男女女从第一页起就摁
倒在床上。他更不会成天就写写咳嗽、写写吃茶、写写中年小恙、写
写棒针衫或旅美时在拉斯维加斯度过的那个实在太短的浮光掠影……
他就那么一直写。写。《铁皮鼓》后,他写了《猫与鼠》,写了
《狗年月》。这三部长篇构成所谓“但泽三部曲”。“但泽”是格拉
斯的故乡。1939年,希特勒以要求得到“但泽走廊”为借口进攻
波兰,燃起二战之火……格拉斯以一个作家的记忆,提醒着人民的记
忆。以一个作家的琴心剑胆,提示着一个民族的羞耻与悲悯……“但
泽”是格拉斯的“腹地”。刻骨铭心。
从这个角度说,“世俗气”或者“俗意盎然”得这样解释:它是
一种真实世界的火气,一种世俗图景的酒气,一种柴米油盐的土气……
火气、酒气、土气合在一起,就构成一个兴兴衰衰歌歌哭哭的百姓的
“江湖”了。
问题是,已经迷失“腹地”的小说家们,抛弃了这个江湖。
没有了这个江湖,他们失去的,远比他们得到的多。他们不再知
道自己应该坚持干点什么。一直不变地坚持。坚持。
没有了腹地,也就自然没了坚持。
而没了坚持,小说家连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也都糊涂。在我看,就
算是三流小说家,至少也可以像《茶馆》里的“快板杨”那样成为一
个时代的“线索”,可现在,更多的小说家在玩的,是杂耍。
张承志在新书《以笔为旗》的题记中用朋友对他说的一句话自勉:
“走下去,别拐弯儿”这话也应该送给所有小说家。我很不想说“因
为有了格拉斯我们的小说家就永远不再有‘腹地’”一类的丧气的话,
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小说家们一个赛一个地“拐弯儿”,事
先不告诉我。
拐就拐吧。
(摘自《媚俗通行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4月版,
定价:20.00元。北京鼓楼大街甲158号,10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