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谈“样板戏” 　　“文革”的第３年，即１９６８年我应征参军。团里成立“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我便被调去当 创作员。 　　像我这般生就“Ｏ”型腿的人，在那个年代，未想到也被“相中”去演“革命样板戏”——扮演《沙家浜》 中那位吊着绷带的伤员小王兼饰反面人物“匪兵丙”。正反面人物兼于一身的尴尬，实出于“革命需要”。 因为当时，我所在的那个“省军区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总共才有３０来个人，要演《沙家浜》全 剧，组织上便作出了庄严的决定：除了几位主要角色如阿庆嫂、郭建光、胡传魁、刁德一等，自始至 终是各由一人扮演，确保一副面孔，其余演员包括乐手统统都要身兼数职，亦军亦民，亦兵亦匪，甚 至上一场死了的下一场还要活过来再上场，直演到最后一场该死的才不准“返生”。这种又敌又我、正反难 分、枪毙接着平反、平反后再枪毙的折腾胡闹，也十足是当时“天下大乱”的写照。整个演出过程，一会儿 是郭建光的新四军扑上白粉变成了胡传魁的忠义救国军，一会儿是忠义救国军抹上了红油彩变成了新四 军。“做人是你，扮鬼也是你”，数秒间的幕后“换妆”，常常弄得演员们慌慌乱乱地穿错衣，扣错钮，一 出场就出尽洋相。令人捧腹的是，有一回，刚下场的刁小三又要去充当新四军，混乱之际穿错了一条特大 号军裤，匆匆忙忙上台一亮相——不料，松紧带一松，整条裤子顺势滑落，以至在追光灯之中和众目睽睽之 下，竟显露出半截子的“庐山真面目”。 　　“刁小三”因此被揪了出来。第二天，全队开大会，严肃批评刁小三的“脱裤之举”，说他是“立场问 题，态度问题”。上纲上线上得最高的，大概要数“程天明书记”的扮演者，他说刁小三蓄意破坏革命样板 戏，“是可忍孰不可忍”刁小三在会上作自我批判，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沮丧：“说我立场有 问题是对的，我本来就是扮反革命小丑的，却硬又要扮新四军，这不就是‘人还在，心不死’吗？所 以，我还是申请早死早好，再也不准活过来。”说罢他又很习惯地扮一副“小刁”相，弄得大伙儿笑出 了眼泪…… 　　万万未想到，大概是半个月之后，程天明书记和沙四龙无意间竟合作“制造”出一个更大的笑话。 　　时值隆冬腊月，我们奉命冒着漫天大雪，乘船深入洞庭湖区，为驻守在劳改场的那些基层连队上演 《沙家浜》。那夜冷得出奇，露天戏台是临时搭置的，朔风怒号，吹得幕布如同幡旗飘飘，鹅毛大雪飞舞 在戏台上下。演《沙家浜》不像演《智取威虎山》，可以戴皮帽穿皮袄，全体队员都冻得缩成一团。演到 第六场《授计》，可怜沙四龙，上身只穿一件无袖的小褂子，露出手臂伏坐在春来茶馆里的一张小桌旁， 冻得他两腿发抖，连小茶桌也在连连打冷战……好不容易熬到程书记来了，按剧情他是佯装为沙四龙看病而 来的。一番切脉之后，程书记扶起沙四龙的额头说了句：“看看舌苔。”就在此时，在沙四龙张口伸舌之 际，程书记猛然发现，沙四龙的鼻孔里，突然溜出两条又长又粗的光闪闪的鼻涕一刹那间—— 　　程书记格格大笑…… 　　沙四龙破涕为笑…… 　　沙奶奶笑得从凳尾上翘了起来…… 　　阿庆嫂笑得把茶壶也打翻在地…… 　　刘副官愣头愣脑上场，感到莫名其妙，用湖南话说了句：“你们这是干么子沙”话音通过扩音器传遍 了全场的每个角落，令台上台下笑成一团刘副官欲演不成，忍俊不禁，转身站在那棵大树下，露出个浑 身筛米似的背景……这时候，大幕迅速合上了，但人们却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全队照例又开批判会。这一回，轮到“刁小三”进行“阶级报复”了。他煞是气愤地责问道：“程 天明，你身为县委书记，竟敢放声嘲笑苦大仇深的沙奶奶的儿子沙四龙你难道不知道沙四龙饥寒交迫吗 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授计、授计，你授的是什么阴谋诡计”这个批判会的程序和水平真个 是“三突出”：程书记首当其冲受批判，其次是阿庆嫂、沙奶奶和沙四龙一起深刻作检讨，最后连刘副官也 没落下，说他那“浑身筛米似的背影”，是“对无产阶级英雄群像的一次‘无声的示威’” 　　我们还闹过一次集体性的大笑话。 　　记不清是在岳阳还是在韶山的哪一次演出了，仍旧是演《沙家浜》，仍旧是演全剧。我至今仍记得， 演到第五场《坚持》的末尾，经受了暴风雨洗礼的“十八棵青松”，终于威武傲然地屹立“泰山顶上”——“八 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按原剧情，“坚持”至此，大幕该闭合了。否则，这叠罗汉般的人 物造型老“坚持”不散，那是任何神仙力量也难以支撑的。可是，不知何故，偏偏在这个不该再“坚持”的时 候，大幕却死死“坚持”不合拢任凭司幕者由一人添至四人，再添上刁小三、刁德一和胡传魁等，费尽了 九牛二虎之力去一拉再拉，它都“岿然不动”这下子真苦煞了“十八棵青松”，尤其是那些压在底层作“铺 垫”的“青松”们，一个个牙根紧咬，死撑硬顶，继而气喘吁吁，手脚发抖，以至整座“英雄群雕”摇摇欲坠 了万一这时候散架崩塌，其政治后果不堪设想，至少是“十八棵青松”统统都要受批判了。说时迟，那时 快，指导员郭建光不愧是“第一号英雄人物”，他面对受压的“青松”，突然灵机一动，拔枪一挥，吼出一句 原来未有的台词——“撤——” 　　几乎同时，“十八棵青松”应声解体，跳的跳，跌的跌，跌跌撞撞，一片混乱……而台下的观众则轰然 大笑，整个剧场回响起一声声的“撤、撤、撤……” 陈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