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2001-01-19
雨 巷 戴望舒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
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
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
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
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断 指 戴望舒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
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
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
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
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
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
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
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
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
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戴望舒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
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
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
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
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
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
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
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
它是忠实于我的。
游子谣 戴望舒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
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
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狱中题壁 戴望舒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 掘起他伤损的
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
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戴望舒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
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
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
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
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
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
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
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过旧居 戴望舒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
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
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
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
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
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
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
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
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
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
快? ......................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
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
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萧红墓畔口占 戴望舒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