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海粟 @ 2001-02-05
徐志摩和陆小曼
刘海粟
我认识陆小曼,是二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在北京暂住,胡适之、徐志摩和张歆海(志摩前妻张幼仪的
哥哥)先后来看我。胡适之对我说:“海粟,你到北平来,应该见一个人,才不虚此行。”我问是哪一个?
他严肃地答道:“北平有名的王太太!你到了北平,不见王太太,等于没到过北平。”我在他们的怂恿下,
决意去看一看。当时我们都还是翩翩少年,脑子里罗曼蒂克的念头很多。我还特地剃了胡子,换了衣裳,
适之虽是中式袍褂,但也很修饰。雇了三辆黄包车,在一家朱红漆的墙门前停下,进了会客室。当底下人
通报说“小姐就来”时,我纳闷:我们要见的是一位太太,就是还年轻,怎么叫“小姐”呢?谁知站在我们面
前的竟是一位美艳绝伦、光彩照人的少女。“啊!她就是陆小曼!”我在心里自己回答:“这位女士真配叫
陆小曼!”
“刘先生,您请坐。”小曼听了胡适之的介绍,很殷勤地招待我,并且自荐地提到她学过绘画,希望我
能帮助她。
“是啊,你们还是同行呢!”胡适之笑道。
“哦,王太太应该会作画!”我说。
“海粟,你应该收这位女弟子!”适之说。
“如果刘先生肯收,我就叩头了!”小曼银铃般的笑声,使我不安起来。
徐志摩接着就赶来了。但是奇怪,他微笑着和小曼打了招呼,却不说话。席间,他总是用眼神而不用
嘴巴。我想,豪饮且健谈的志摩,怎么今天拙于言辞了?也许被王太太的睿智和辩才所慑服了?
小曼的父母出来,我才知道是我们常州的乡贤,且是父执。他们伉俪也很器重我,自然交谊深了一
层。
陆家原是常州的望族,世代书香,加上陆老先生是学者兼外交官,很有学问,因此小曼家学渊源,自
小就受琴棋书画的熏陶。她9岁随父到北京,后来在北京教会学校圣心学堂读完中学课程,法文的基础已很
好。15岁起,又专为她请了一位英国女教师教她英文。3年后,她的英文也很流利了。18岁开始,北京
社教界已经传闻有一位外交官的掌上明珠,能诗能画、能写一手蝇头小楷,能唱歌,能演戏,并且热情、
大方、彬彬有礼。因此,北京许多大家子弟和少年得志的新贵,都想和她接近,求亲者来自四面八方。但
是她在19岁时,由父母做主,嫁给了无锡人王赓。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哲
学,又转到西点军校攻军事,他与美国名将艾森豪威尔是同学。1918年回国,第二年,顾维钧被北洋政府
任命为我国出席巴黎和会代表、王赓任武官。
王赓比小曼年纪大得多,做事干练沉着,但是在家庭生活上,他缺乏吸引力。王赓对小曼是很宠爱
的,但是,他像一个大哥哥哄小妹妹那样,爱护有余,而温情不足,小曼对他自然是敬多而爱少。这一对
夫妇,实际上有点封建包办,因此,虽新婚不久,但在夫妇的形式下,中间空白不少。后来,王赓被任命
为哈尔滨警察局长,小曼不愿去东北,仍住在娘家,因此感情上更加淡漠了。双方都深知这点,但由于都
讲究品德和信守,暂时还是相安无事的。
徐志摩与王赓原是好友,经常在一起,每当星期日,他常与小曼夫妇到西山看红叶,来到今雨轩喝
茶,或去舞厅跳舞。小曼爱好文艺,对志摩这样一位才情横溢的诗人自然是很敬仰的,因此经常向他请教
一些文艺上的事,感情虽很融洽,但很纯真。王赓在北京时,因事忙,有时不能陪小曼出游,就邀志摩代
劳。起初,志摩也出于友情难却,加上对小曼印象极好,也就乐于充其任。但是,人毕竟是有感情的,何
况爱好相同,意趣相投,共同语言一多,谈话内容就丰富了。自从王赓调任哈尔滨后,志摩和小曼接触机
会更多了。那时候,虽然社交已经公开,但是北京的封建意识还是很浓的。社会上对这两位男女才子本来
刮目相看,他们的接触一多,就瞠目起来,流言蜚语也就离奇了。这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就给他们的交往
带来压力。人的感情也真奇怪,越是出现压力,越是有人误解和非难,越要斗争,感情也越深了。因此,
他们很自然地从友情发展为爱情。志摩当时是比较能克制的,因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立即
想到悬崖勒马,以免掉进爱情的深深的旋涡中不能自拔。因此他在1925年赴欧洲,以便使爱情的火焰冷却
下来。但是到了柏林,感情上受到新的打击,他心爱的儿子彼得已经在一周前夭折了。志摩在悲伤之余,
更觉在异国有飘泊之感。这时,他突然接到小曼病重的电报,他又不顾一切地回到北京。这一回来,两人
更难舍难分了。志摩与幼仪的婚约也在此时解除。用小曼自己的话来说:“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真情,使
我不能不还他整个的从来没有给过人的爱!”
我后来回想到,那天随适之、志摩等第一次去陆家,就已经觉察到志摩和小曼的眼神不对,似乎心神
不定的样子。那时,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了。小曼对我很敬重,她拿出自己的许多字和画来给我看,要我批
评。我对她说:“你的才气,可以在画中看到,有韵味,感觉很好,有艺术家的气质,但笔力还不够老练,
要坚持画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画家!”听了我的话,小曼倒还沉静,可是志摩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喜
悦。他握着我的手说:“海粟,你真有眼力!”当时我心想:你激动什么?
那天晚上,志摩又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感觉到他想和我谈什么,又似乎有难言之隐,忙问:“你有什
么心事?”“怎么?你看出来了?”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老实讲,和小曼相爱多久了?”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眼睛告诉我的。”
“我和她认识才两年多,现在已经不能自拔了。”
“你和幼仪之间的关系呢?”我问。
“我和幼仪也是强撮合的。这一点,她哥哥歆海最清楚。”他说。
他于是详细地介绍了与小曼相识到相爱的过程。他要我想想办法。
我起初很为难,因为三角中的人都是风云人物。可是,他再三说:“这样下去,小曼是要愁坏的,她太
苦了,身体也会垮的。”其实,他自己正是如此。
这句话打动了我。我自己也是为了婚姻自由逃过婚的。当时,以反封建为己任的我,正当25岁,血气
方刚,看到好友如此痛苦,我终于答应去试试。
小曼母亲听完我的叙述,叹息道:“我们何尝不知道。可是因为我们夫妇都喜欢王赓,才把亲事定下来
的。我们对志摩印象也不坏,只是人言可畏啊!”
我就提出许多因婚姻不自愿而酿出的悲剧。并且希望长辈要为儿女真正的幸福而做出果断的抉择。老
太太是有学问的人,她答应说服王赓。我们就商定,我陪她母女去上海,由她出面找王赓,我再出马。当
时王赓正好在沪出公差。
当我决定陪小曼母女去上海时,志摩高兴得像个孩子,他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说:“志摩,你不
要想得太乐观,这件事不是简单的。”
志摩说:“只要你肯用心去办,准能办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有趣的是,当我们到上海还未立定脚跟,志摩又追随到了上海。当时,他说是和我讨论学术的事,其
实,还是紧盯小曼不放。
那时,我从来未做过婚姻上撮合的事,这次也是“逼上梁山”的。到上海第三天,我就在功德林设宴请
客。
我请的主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赓外,还有唐瑛和杨铨,同时还请了李祖德、张君劢(志摩前妻张幼
仪的哥哥)、唐瑛的哥哥唐腴庐。志摩既是客位,又帮我张罗,亦有半个主人的地位。志摩原来是巴望我
举行这次活动的,但是临场未免紧张。因为志摩生性忠厚,他虽然狂热地恋着小曼,但是他毕竟是个笃诚
君子,虽然明知小曼与王赓之间并无真诚的感情,但是要在这个时候,要他公然从王赓的手里夺走他名分
已定的妻子,作为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文学家,头脑里的封建主义束缚总不是那么容易冲破。
我就开始斟酌自己的话题,因此稍稍有点沉默。这时候,张君劢忍不住了:“海粟!你这‘艺术叛
徒’又要搞啥花样了?”
张君劢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就在祝酒时以反封建为话题,先谈人生与爱情的关系,又谈到伉俪之情应
建筑在相互之间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础上。王赓也是极聪明的,他终于觉察到我的用意,和这席宴会
的宗旨。他终于举杯向我、向志摩、向其他人,自然也向小曼,说:“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为别
人幸福干杯!”
宴会后,王赓推托有事,要小曼随老太太回去,他先走了。后来,我不知道她母女怎样同王赓说的,
但是据说王赓终于同意解除婚约。得到王赓的同意,陆太太才和陆先生讲明。陆先生是有名望的读书人,
他起初自然不赞成,认为有辱家声。但是王赓都已经同意了,他反对有什么用?何况徐志摩也是他所喜欢
的青年。他最后摇摇头说:“我不管,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收场!”小曼高兴极了,她终于摆脱了这桩婚
事,得到了自由。她噙着兴奋的泪花对我说:“海粟先生,谢谢你为我们创造新的生活出了大力!”勇敢的
小曼自然要创造新的生活的,她的理想自然和她本人一样美好。但是现实生活使她的美好愿望暗淡了……
首先是志摩的父亲大为反对。他认为这是一件有辱门第的事情,因此后来虽然经过我们多方的斡旋,
他勉强收了成命,但是对志摩夫妇的感情很淡薄的了。志摩婚后,夫妇俩就被严父禁锢在老家硖石,不许
出来,并且给以极微薄的生活费。老太爷始终不去,也一直不见新媳妇,自负和自尊的小曼第一次受到这
样的打击,她是出乎意外的。因此,新婚不久,她病了,而且得了肺病。志摩在1926年10月和11月三次
给我来信,这三封信都是志摩写的,但小曼的情状,活现纸上,我觉得难受。洒脱的徐志摩,竟如此为穷
愁而哀诉;豪情的小曼,竟对我缄默起来。她非不能作书,是不愿作,因无话可说。我自然尽力周济一
点。他夫妇再三邀我去硖石小住,我知道盛情可感,但是他们饮食难备。我终于去了一次,却常要志摩来
沪,让他带点吃用去慰小曼。志摩在1927年2月15日从上海返硖石后,来信说:“自昨空手枵囊而去,饱
腹满载以归,幸运何似!”不久,我就出国了。因为国民党“清共”“四·一二”后,不仅进步文化人横遭诬
攀比附,连我这个落拓画家也因为有一些信仰马列的朋友,被暗中调查起来。国事蜩螗,政事混乱,空气
自然沉闷,我就和几个朋友到了巴黎,心里常惦念着局处乡间的志摩和小曼。但是,他们的生活益发穷愁
了。当初小曼在北方时,名满京华,挥金如土,如今生活艰难,化妆品和生活用品都不周全了。使我最不
忍的是,1930年7月8日志摩代小曼写的一封信中写了这样一段:“前托梁君代买廉价小绸帕,但不知如
何?……小曼仍要绸丝帕PonMarehe的,上次即与梁君同去买的。可否请兄代垫付……另买些小帕子寄来。
小曼当感念不置也。”12月10日,他回信中说:“此间生活,如蹈大泽,无可攀援,费容支撑,且为奈
何。……小曼得帕如小儿得饼,极快乐,嘱代谢,想是夫人之惠也。”我不忍再抄旧信,也不忍再叙述小曼
与志摩结合后的不幸处境了。志摩是我的挚友,在文学和人品上,我是极推崇他的,但是他性格上的懦
弱,还有一点中国封建社会中形成的读书人的软弱和天真,未能帮小曼和自己冲破封建卫道士的精神桎
梏。他不幸早故,小曼虽一直到六十年代才逝世,但终于不得志。一代才女,旷世美人,竟在充满封建制
度的封建意识包围中抑郁而死。小曼留下许多诗文、小说、绘画,都是极有灵气、极有成就的。
现在,小曼已早做故人,她的丰采和文采,她的豪情和柔情,都变做一杯黄土,满目蒿草了。处在二
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我们,将如何对待今天的陆小曼?将用什么态度来支持和帮助崭新的陆小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