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智城编 @ 2002-05-05
卞毓方散文 (智慧城)
作者为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北京大学客座教授,著名散文家。
千山独行
“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
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
李敖这哥们像谁?想想看,再想想看,你身边绝对没有这种标本。现代,近
代,古代,你一页一页翻黄、翻焦、翻痛了历史,保准也没有。注意,李敖这么
说时,没有拍胸脯,也没有唾星四溅白眼朝天,只不过抽抽鼻子,眨眨眼,狡黠
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晶亮的细牙。而你,多半会忽略这细节,只记住了他的狂妄。
你禁不住忿火中烧怒肠鼎沸,本能地。你的教养你的自尊你的脾气,都促使你
“拿起笔,作刀枪”。不过呢,容我泼一盆冷水。仅仅眯起眼看台湾,要生吞李
敖之肉活剥李敖之皮的仇家,没有一军也有一师,你这种书生意气的小打小闹,
在李敖门前,一年半载肯定排不上队。
且看李敖骂蒋介石,骂得入骨入髓,骂得天花乱坠,骂得千娇百媚。蒋帮勃
然大怒,一旁十年大牢侍候。李敖不愠,不火,也不上诉,他吃透了历史,也谙
熟法律,知道怎样从容应对暴政。他就那样衣袂飘然地,像步进图书馆一样步进
监狱,不,炼狱。老蒋生前,他以耶稣自励,“午夜神驰于人类的忧患”,在默
默中思考,锤炼;老蒋死后,他一鼓作气抛出《蒋介石研究》一至六集,并编辑
《拆穿蒋介石》、《清算蒋介石》、《蒋介石张学良秘闻》、《侍卫官谈蒋介石》
诸书,大鞭其尸,不亦快哉!鞭尸之外,还旁及其妻其子,旁及所有视线内的蒋
帮政要,一律痛加鞭挞,不亦快哉!你要批李敖,不妨先养养他这种“挺身为人
间存正义而留信史”的侠气、英气。
李敖最爱惹是生非,他以招怨结仇为乐。他觉得终身之计,不是树人,而是
树敌。叫李大侠李敖唉声叹气的,是在这台湾岛内,什么都他妈的鬼头鬼脑,小
里小气,连敌人都不够段位。他常常想起法国总统戴高乐。戴高乐有天外出,遭
一伙刺客伏击。耳听凶手在四周狂呼滥叫,眼见子弹在座车前后爆炸开花,戴氏
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结果,倒是行刺者丧魂失魄,狼狈而逃。戴氏冲着刺客的
背影,轻蔑地扔去一句:“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数十年来,李敖备受国民
党和比国民党还国民党的小人攻击、迫害,他优游其中,日变月异,一年比一年
坐大,一年比一年神气,为什么能达如此化境?原因之一,就是———喏,套用
戴高乐将军的经典———“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你想领教领教李大侠本人
的武功?那好说,那好说。告诉你,大侠的“小李飞刀”,弹不虚发,发必中的。
你看,他是如此嘲弄国民党:“国民党把‘经济问题,政治解决’(如包庇财阀
是也);‘政治问题,法律解决’(如以法律绳异己是也);‘法律问题,经济
解决’(如法官收红包是也)。国民党总是不能恪守本位。”怎么样?统共不过
两小节,二十四字,拆开来,句句都中肯綮,合起来,不亚于一部腐政全书。你
再看他的这番讽刺,他说:国民党对大陆力所未逮而淫之,正是“意淫大陆”;
对台湾力所有逮而淫之,正是“手淫台湾”。以区区八个字,写尽国民党涎态、
诡态、窘态!你再看,当蒋介石的孙子蒋经国的儿子蒋孝武去世,媒体大谈他生
前如何与私生兄弟章孝严联络云云,李敖技痒难耐,也跳出来贡献一付挽联,联
云:“先死后死、祖孙一脉、端赖介石开阴道;婚生私生、兄弟串连、全靠经国
动鸡巴。”语含双关,文蕴两意,一联既出,举岛哄传。李敖自称:“从中文技
巧看,任何中国人都写不出来!”你要是不服气,尽管下场一试,一旁笔墨纸砚
立马侍候。
李敖口无遮拦,爱说大话、满话、极端话、刻薄话,乃至痞话、淫话,但他
偏生说得真诚,说得可爱,说得风情万种。沈从文评点前人刻画张飞、李逵、鲁
智深,认为光彩端在“粗中有媚”。李敖之狂也,应属“狂中有媚”。比如他写
回忆录,趁机往脸上贴金,竟动用了十六个响当当的“不”字,标榜他一生是如
何“倨傲不逊、卓尔不群、六亲不认、豪放不羁、当仁不让、守正不阿、和而不
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挠、勇者不惧、玩世不恭、说一不二、无人不骂、无书不
读、金刚不坏、精神不死……”人读了,非但不恶其大言不惭、恬不知耻、自命
不凡,反而会莞尔一笑,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他那股热辣辣、活勃勃、浩荡荡的
真气和奇气。
读吴冠中《墙上秋色》
本来只是一堵巨幅的山墙,在苏州留园。应该是先有了墙的空白,才引来藤
萝的入侵。正因为有了藤萝的大举占领,才显出墙的巍峨坚挺。刚与柔,块与线,
主体与异己,安详与觊觎,相争而相生,对立而统一。吴冠中由是得到灵感,醉
心要把对象纳入画面。但是墙体太局限———纵万里长城之长也永远有约束,如
规定的舞台框死了生命的腾跃;同时天空也显逼窄,若突出广漠又势必削弱山墙
的威严和藤蔓的奔放。许多人一辈子就在这狭道中走马,碰碰撞撞,跌跌绊绊———
内中也包括昨日的他。告别旧我,他尝试打破,拆掉墙之界限,满眼就都是素壁,
舍去天空之割据,画幅就莫不生动着云烟。紫藤、青藤于是得大欢喜大解放,任
它合纵连横,任它龙隐蛇现。没有起始,也不见终极。没有指挥,也无所谓失控。
率尔生长,恣意扩展。
吴冠中没有那种从小就得名师传授或仰承家教的幸运,像达·芬奇,像毕加
索,像徐悲鸿……在他由初小而高小而师范而工业学校而突然转向考入杭州艺专
之前,除去贫穷的鞭影和学业上的奋发,没听说他有过任何关于绘画的钻研,哪
怕是像那个无师自通的王冕。这也好,置身局外并不等于两眼空空,得其自然,
反倒具有了更加广阔的文化视野。正是凭着这种广阔的视野,再加上另一股狂野——
—那种与生俱来的叛逆气质,促使他在走出艺专校门之后,又一个筋斗翻去巴黎
美术学院。假如把中国传统笔墨比作生他养他的大地,西洋绘画技巧则相当于他
艺术生命的天空。整整三年,他在云端雕旋鹰瞰,呼吸西方世界的八面来风。然
而,美院毕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又断然返回中国。当你站得足够高,眼光
又放得足够远,你就绝对能够理解:屈原享祀的是端午,而不是圣诞,耶稣能令
教徒动容,却不能叫向日葵倾心。洋之须眉不能长我之面目。他是大树,至少他
渴望成为大树,东方的大树,他的根注定只能扎在母土。
你若想知道吴冠中归国后的历程,请阅读这幅《墙上秋色》。欢欣,热烈,
挫折,失落,迂回,昂扬,缠绕,燃烧,心路曾烙印的,这纸上应有尽有。只要
你懂得绘画语言,而且读得够耐心,够细致。从构图看,它有点类似作者的《流
逝》。蒋捷有词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作者在一篇短
文中诠释:“年光的流逝看不见,摸不着,只留下了枯藤残叶……”画家徘徊于
时空的前庭后院,穿梭于记忆的左廊右庑,腕底是流而不畅的线,若断若续的点,
闪烁明灭的形,寒碧愁红的色……予人以一片苍茫悠远之情,感伤低徊之态。然
而,从抒情风格看,它倒更像作者的另一幅《苏醒》。苏州郊外有司徒庙,庙内
耸汉柏四株,曾遭雷殛,偃而复挺,从断桩残株中再抽新枝,或作戟刺,或作虬
曲,或如须髯临风,或如女萝附松。作者舍却老根主干,着力表现仆倒者的奋起,
枯槁者的新生,画面粗线张扬,瘦线曼舞,彩点、色块纷飞,谱奏生命的黄钟大
吕。
这是一幅抽象画。它的造型,显然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启示,但它使用的材料——
—笔墨、颜料、纸张,却是东方的,尤其是它的意境,情调,神韵,绝对出自于
怀素、李白、八大山人后裔的魂魄。画家濡染的是“秋色”,但非关伤怀,更不
涉悲怆,倒是近于“丰收曲”、“欢乐颂”一类的交响。站在画前,心头会不期
而然浮上这样一些诗句:“风翻翠浪催禾穗,秋放殷红著树梢。”“蔓藤行伏兔,
野竹上牵牛。”“万里江山来醉眼,九秋天地入吟魂。”甚至联想到作者“春蚕
到死丝方尽”的痴情,和“丹青不知老将至”的癫狂,联想到作者那数本流传于
世的散文集的题名:“画中思”、“生命的风景”和“沧桑入画”。所谓“线”,
只是“魂”。道是散漫无序,却有根。道是形体错杂,却笔精墨妙,令人击节遐
想。宛如传说中武林大师的绝世神功,纳大千于一粟,炼有形为无形。作者写的
是山墙秋色,刻划的却是人世春秋。
假如牛顿诞生在华夏
假如牛顿诞生在金陵或扬州?假若瓦特诞生在天津或北平?假若法拉第是龚
自珍或魏源的兄弟?假若达尔文是曾国藩或左宗棠的上宾?假若清初厉行的不是
文字狱,而是文化勃兴,流行的不是训诂,而是物理或数学?
乾隆既然喜欢出游,热衷写诗,不如就让他走出国界,或干脆去当专业作家;
华夏大地既然蹦出个洪秀全,莫如也降一个马克思;让蒲松龄从小就崇拜哥白尼;
让吴敬梓自幼就熟悉伽利略;让曹雪芹也得以接触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赵
翼也得以接触杰佛逊的《独立宣言》;叫袁枚苦吟的诗稿,变成门捷列夫的元素
周期表,林则徐的满腔愤火,化作爱迪生手中的电灯。
这游戏你可以任意往历史的纵深里做:假如徐福不是漂往东瀛,而是漂往更
东的美洲?假如哥伦布发现的不是“新大陆”,而是既定目标中的中国?假如陆
上丝绸之路不因安史之乱而梗阻,更不因元朝的覆亡而中断?假如完成首次环球
航行的不是麦哲伦,而是郑和?假如郑和不是一个孤立的探险家,还有二世、三
世、四世?假如明代实行的不是海禁,而是门户继续开放?
为什么说殷人有可能到达美洲,而汉人、唐人则不见动静?为什么欧人发明
了钟表,就造福世界,而苏颂制造出“水运仪象台”这一高级计时器,只能供北
宋皇室消遣,终至湮没无闻?为什么哪项技艺不如人,就有人去论证那个项目的
发明权属于咱老祖宗?为什么当代一位大科学家要慨叹中国画里的人物总是淹没
于山水,西洋画中的人物却表现为与自然搏斗?为什么当代一位著名诗人要报怨
中国文学里简直没有海洋,西方文学却处处能听到海涛的怒吼?
这是一个初夏的慵懒的下午,地点是在慈禧遗下的后花园昆明湖;终于,我
从一大摞近代史的资料上抬起头来,长长地吐出一大口浊气。虽说,天下最快活
的是“假如”,最伤心的也是“假如”,一切已成铁案,万事自有定数,但此事
也不能就算完。既然有了几千年跋涉于“崎岖”的教训,我们就应该赶紧着手修
建“高速公路”;一旦掌握“来龙”,便须努力把握“去脉”。上帝虽然不会让
位,但我们何妨在事后向他递上一份严重抗议;历史尽管无法假设,也不妨同她
补签一份警告性的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