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梦云 @ 2000-11-17
我的日记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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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5日 星期五 晴
王雪说她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这几天,她常来我这里揩油,吃了喝了拿了,一张保
险公司的嘴,还油腻腻地抨击一会儿社会。社会知识她有多少?抨击又抨击不到点子上,
就批判她身边的人,“什么业务尖子?罗燕是新大洲的领班,陈明珠是火凤凰的伴舞小
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都是卖屁股换来的!”
她开始说,我只是一笑了之,后来,她在我面前说得多了,我就毫不客气地驳她:
“你们公司要的是业务?还是要你们完成业务的方式?你管人家怎么做!人家做得比你
好就是比你好,嫉妒有什么用?你这样诽谤她们,骂她们,正好说明你无能,你妒忌,
你可以用你的方式,用你的真诚、淳朴、吃苦耐劳,你可以不辞辛劳,你可以天天跑,
可以挨家挨户地宣传,不管你用哪种方式,你们经理要的是你的业务,是结果,不是过
程。”
王雪不是没吃苦,这我知道。她是今年三月份应聘到保
险公司的,整个一夏天,她又黑又瘦,晒得跟鬼似的,但业务却不及人家的十分之
一,要不是我们帮她,给她介绍几个客户,她恐怕连试用期都过不了。
她是付出不少,因为付出了,却没有收获,所以她恨别人,恨别人的不劳而获,恨
别人的投机取巧。
连我也是这样,我也不是没付出,但我总没收获,在文化馆我像一只孤雁,最年轻,
却最没上进心,也最没地位。
我不是没上进心。
刚来时,我慷慨激情,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一天开始,越来越颓废。
我只是深刻地体会到,我的所有付出,都被别人当作傻瓜,当作笑话。
我记得有一年我去印报纸,过桥时,有一辆车停在上坡处,天刚下过雪,桥面是硬
硬的冰雪,很滑。我和马老师,我最尊敬的马老师……那是一辆中型货车,司机在车上
急得拼命加油,车后面是黑烟,轮子却只在原地打转。
我们路过时,后面很快就绪了一大趟车,马老师停在人行道上,看着那拼命加油的
货车,像看一幅极有意味的画……
货车的后面是一辆中巴车,车上坐着七八个小伙子,司机和卖票的也都是年轻力壮
的小伙子,他们在车上幸灾乐祸地笑,全然不觉他们也在被迫受害,而他们的身后,越
来越多的车被塞。
我很恨中巴车上的那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这事,还关系着他们呢。
“马老师,我们帮着推一下吧。”
马老师很奇怪地看着我,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变成了不可思议与吃惊。
“来吧,我们一起。”
马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对于男人来说,一点儿也不老。马老
师也是我很尊敬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名利心,不跟文化馆的其他人争。他甘当“人梯”,
一心一意扶持我攀登文学高峰,盼望市里能出个名作家,在全国光耀光耀。哎,马老师,
我的恩师,我真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但那一天我不喜欢马老师的麻木不仁。
好在,马老师最终给我面子,没有拒绝我的邀请,他站在车厢后面,用一只手——
我知道,他没有用力。
我是真正使了全力,但我也没敢指望,就凭我的力量能将那么重的车推走。我是想
以我的行动,感召中巴车上的那些男人……
很奇怪,车动了,就我一个小女子,身高一米五五,最重时也不过四十五公斤,我
竟然把车推动了。车动了,司机大概是太急了,他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就慌慌忙忙
地走了。
马老师透过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又意味深长地望望我。
我冲他笑笑,他也笑笑,看得出,他不奇怪了,他在笑。
而我们身后的中巴车,车上的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他们却不知为什么,爆发出
一阵大笑。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们的笑,绝对没有善意。
我和马老师又在那冰冷的路上,慢慢地走。
一辆又一辆被堵的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扬长而过。
还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想给一个老奶奶让位子,我记得我还说了一声:“奶
奶,你坐这里。”我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很好,我想,如果我奶奶活着,她遭遇这样的事,
一定很高兴,如果我妈妈老了,遇着这样的事,如果我老了,遇着这样的事……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给一个老年人让位子,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
是举手之劳,而对于她们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却是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再说,这是最起码的社会公德。
我没想到的是,我刚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搀那个老奶奶,已经有人——一个年
轻亮丽的摩登女——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她坐得真快,迅雷不及掩耳。
我把老奶奶搀过来,她像是没看见似的。我只好说:“小姐,请让一让,让这个老
奶奶坐。”
人家像没听见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倒红了起来。
“喂,小姐!”我又叫,声音大了些。
没想到的是,她虽听见了,却还我一个白眼。
“把这个位子让给这个老年人坐。”
“哼!”她斜睨着我,鼻孔露出冷笑。
“请你站起来,这是我的位子!”
情急之下,我说了一句很没水平的话。
“你的?哼,是卖给你了?还是买给你了?”
对方如此无理,我以为,周围的人一定会谴责她,没想到,一车的人,都像哑巴似
的,没一个主持公道,也没一个人,让位子给这个老奶奶。
我觉得我受的伤害很多,一腔热情,一腔热血,付出了,不知道换来的是什么。嘲
笑、冷笑,和对我的莫名其妙。
在文化馆工作五年,而我身边的这些人,我原本尊敬的、甚至敬仰,差一点儿要顶
礼膜拜的“文学家”、“艺术家”们,我只有与他们共事,与他们生活在一个小圈子,
我才发现,所有的光环下,原来都笼罩着那么丑陋与黑暗的东西。
我痛恨沽名钓誉,痛恨弄虚做假,痛恨违背良心。
我宁愿离开他们,宁愿永远都不做文人。
我做舞女,我觉得我很实际,很地道。
就是丑,也丑得真实。
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就像现在我对钱的感觉。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可能还不到十年,那时候,我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嘴里说钱
是铜臭,心里呢,也的的确确觉得它是铜臭;过了五年,嘴头上,仍旧可以对钱表示蔑
视,而心里面,却已经千真万确地感觉到它的重要了;再过五年,就是今天,无论是嘴
头上,还是心里面,钱!钱!钱!
钱已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主要的一部分了。
我喜欢钱,很多很多的钱……
我需要钱,我的很多很多的梦想,所有的美丽与浪漫,都跟钱戚戚相关。
我喜欢钱,这种喜欢,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它超越了我对文学事业的迷恋、追求,超越了我对亲情、对真情的那些感受。
为了钱,为了王雪——为王雪也就是为钱,中午,我跟王志强狠狠吵了一架。
王雪又要找我借钱,我不知道,她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少,光我在潘书记那儿帮她拉
的保单,起码就能让她拿到四五千块,我不知道她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但我是她的姐
姐,唯一的姐姐,我对她责无旁贷。
王志强不干,他说:“王雪以前借的钱都还没还……”
“你还好意思说王雪借的钱没还,你呢?你借我爸爸的钱,什么时候还?”
“那不是我借的,是他自己要给的……”
“王志强,你王八蛋!你没良心……”
王志强,王志强,你没良心!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你不怕被雷劈!被车压!被电打!
王志强,王志强,你变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变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的善良,
你的本份,你的真诚,你的……那些好的品质,都到哪儿去了?
我们大吵一顿,但王志强坚持原则,死活不拿钱出来。
我现在才明白,在我们夫妻之间,钱,早已超越了一切。
“但那钱是我的?是我挣来的,你凭什么不给?”
但王志强就是不给。
我又吸取了一条教训,我还要把这条教训告诉给我的妹妹,就是——你自己的钱,
你千万不要给别人,千万不要!
12月7日 星期日 阴
我知道星期日“龙华”的生意不好,但我还是来了。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七点半,将自己的脸化得“吓死人”,然后,神不知鬼不觉
地溜出文化馆的大门。
我的妆化得越来越浓,浓得快要赶上刘丽了。刘丽是“龙华”最年轻的老小姐,从
“龙华”一开业,她就在那里坐台。刘丽生意很好,常常会有几个客人都同时找她的事
情发生。在“龙华”,那幽暗明火流光溢彩的舞厅灯下,刘丽算是一个摩登又艳丽的美
女,可是,一离开那地方,在正常的灯光或者日光的照耀下,她的面目就显得十分的狰
狞与恐怖了。
汪静有一次说:“晦,我看见刘丽了,我跟张祖文去公园,张祖文不知道我认识她,
悄悄跟我说:”嗨,你看,魔鬼。‘真的,那一天我见到她,真的吓死人,脸上堆了好
厚一层粉,真的,就跟做的石膏面膜似的,眼圈化得——嗨,就跟《射雕英雄传》里面
的梅超风,真的,就跟梅超风似的,吓死人了。“
我也在“龙华”以外的地方见过她,她也还是那么浓浓的妆,包括王志强也见过她,
也说她——吓死人。
我们就把浓妆的代名词叫做“吓死人”。
我们俩倒好,没有“吓死人”,却只能在“龙华”做下脚料。
于是我的妆越化越浓,越化越浓,慢慢地,也就快变成了“吓死人”。
天很冷,还滴着零星的小雨,我和汪静拦了一辆的,五块钱。
就像我在舞厅里跳舞赚钱,王志强在舞厅里花钱跳舞一样,王志强靠开车赚钱,而
我却不得不花钱坐车。
当然,我花钱坐车的时候是很少的,要么我们骑车子,要么我们步行,要么我们就
搭王志强的车。
到了“龙华”,里面的空调暖洋洋的,我看生意还不错,三分之二的小姐都坐了台。
我和汪静在沙发上坐下,心里也没对坐台拖多大希望。
习惯,完全是习惯,每天晚上七点半。
我想,现在让我在家里度过每一个晚上,我想我可能已经不能适应了,我想我要是
看书,我肯定看不进去,看电视,也不会喜欢那里面的任何一个节目,像三年前,无论
寒暑,开一盏小台灯,伏案疾书,孜孜以求……啊,那也成了梦,遥远的,再也追不回
来的梦。
我想我已经堕落,至少,我是颓废了。
我不想再想,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我只是想有钱,我要钱,我需要钱。
我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为钱。
心情很糟。
快十点了,我和汪静准备走。站在吧台那儿,看两个老小姐和年轻的男服务员在那
里打情骂悄。
“龙华”餐厅的服务员,是清一色的少女,而舞厅里的服务员,则是清一色的少男。
我都已经准备走了,刘华叫我:“小刘,你过来。”
我掀开舞厅的门帘,走进去。黑暗中,刘华拉住我,“来,二号包厢。”
我跟着她进了二号包厢。包厢内更是漆黑一团,摸索着坐下来,就有一只胳膊搭向
了我的肩。
“哦,先生,你好。”我一边巧妙地躲开那只手,一边甜甜地说。
“嗯,好,好,来,坐近一点儿。”
我就坐近一点儿。
客人显然是喝醉了,满嘴酒气。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客……直奔主题。
‘来……给我……“
他因为酒精,而说话口齿不清,我一连听他说了好几遍——“给……我……”
“什么给你?”
“给……我……”
“你在说什么?”
我真的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这人很爽的,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要你跟我……”
剩下的话,他就要用行动来代替了。
我真没见过如此粗俗又无耻的男人。我推开他,站起来。
“先生,你错了,我是来伴舞的,不是妓女,你要想那样的话,你到火车站去。”
“哼,假什么正经……”
他南腔北调,一会儿襄攀话,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口齿清,一会儿口齿不清。
但是他的行为却没有一点障碍,“呼”一下,他准确地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坐下
来。
“我不是强迫你,我是有回报的,两厢情愿嘛。”
“我不需要回报,我决不会要你一分钱小费,我甚至也可以不要你的台费,我是看
在刘姐的份上,我进来陪你,陪你说话,陪你跳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的……”
我有点儿幼稚,想拿自己的诚恳,打动这个人。
谁知,这个人是太粗俗,太下流了,在大概不到十分钟的拉锯扯锯之后,他彻底盆
怒了,口齿流利,清晰地说:“算了!我走!我出去!”
“你走你走!”我在心里说:“到刘华或者老板那里去告我的状,我怕你吗?大不
了,老娘我不干了!”
我先站起来,但是没有走,我看这个人是不是真要出去。
他真的出去了,他出去,我也出去。
汪静跑过来,小声地问我:“你得罪他了?”
“哼!”我冷笑笑,出口成“脏”:“王八蛋!畜牲!”
“也难怪,连那个小华都陪不下来,你还怎么去应付?”
汪静说。
我们慢慢走出来,我看见小华站在吧台那儿。小华是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我猜
测),不笑时眼角有一点儿皱,笑时,就到处都有皱。
小华和一个叫刘勤的小姐,她们在“龙华”算是最老。
也最丑的两个小姐,但她们跟刘华关系好,生意也好。
小华来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眼角堆满可爱又可笑的皱纹。
“喂,刚才你陪那个酒鬼了?”
“喂,”我点点头,“你也陪过?”
“是呀,日他妈,简直不是人。”小华说一口地道的襄攀上话,“老子进去,他就
这样……”小华一边说,一边抓住我的衣领,“好吓人哪,他就这样……”
我笑笑,扒开她的手。
“你不晓得,他还要扒老子裤子……”
“不会吧?”
‘哪不会!日他妈,没见过这么野蛮的人,你不晓得,他还硬是把老子裤子给挎下
来了。“
“都挎下来了?”
“是呀,吓得老子一声尖叫,跑出来了。可能我出来以后,你进去的。”
我点点头。
“他对你怎么样?脱你裤子没?”
“那倒没有……”
正说着,看见那酒鬼远远地从厕所那边走过来。我们住了口,看见他在沙发上坐下
来,一脸的道貌岸然。
我想我那十分钟可能是白坐了,我根本没指望要一分钱台费。不料,刘华悄悄喊小
华和我,要我和小华子分那四十元台费。
十分钟捡了二十块钱,也行。
我拿了钱,就和汪静走了。
我和汪静用这白捡来的二十块钱坐车,剩十五块,我们又去吃烧烤。
汪静说:“其实今晚最划不来的是人家赵红,赵红从一开始就陪那个人,一直陪到
良宵一刻结束。”
“哦?”
原来这家伙还用了三个小姐坐陪。
“那小华也没有陪他多久?”
“小华顶多陪的有二十分钟,反正,最妙算的是你,好像连十分钟都没有。”
那赵红是吃亏的了,白陪了。
12月8日 星期一 睛
“龙华”今晚的生意简直是好得没法说。
好是好,我和汪静还真的像下脚料,不过,这回当下脚料,不怪人家刘华,而是要
怪我们自己。我们到的很晚,一进舞厅,密密麻麻的男男女女,还不到七点四十,舞会
就已经开始了。我们进去后,刘华就安排我去陪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散座上,昏暗的灯
光下,看不清他的尊容,但是看得清他的坐姿,他打量我的样子,我感觉到,这个人有
点儿傲慢——也许是强撑出来的傲慢呢,但我却尊贵不起来,捋捋头发,摸摸扣子,一
副乡下妞儿初进城时的模样。
刘华走了以后,我在那个人身边坐下,刚要问:“先生,你跳舞吧?”先生说话了:
“对不起,小姐,我还有朋友要来,我要等一会儿。”
依着我以往的脾气,我是应该站起来就走的。我自己也发现,我是越来越像“小姐”
了。
“您什么意思?是让我在这里和您一起等,还是让我坐回去?”我厚着脸皮,用令
人作呕的温柔,和令人作呕的微笑,问他。
“随便你。”
“啊,那我先坐回去。”我微笑着……心里却像刀割。
回到座位上,汪静问我:“怎么了?”
“没看上我呗。”
嘴里说得轻巧,心里……还是像刀割。
“小静!”刘华又在叫。
汪静连忙跟过去,她进了二号厢。
舞池中间,跳舞的人很多,密密麻麻,像煮沸的开水锅。
“小刘。”刘华又在叫我。
我连忙跟进去。
“来,陪这位先生,你把他带到十五包。陪好点儿哦。”
刘华很忙,交待完,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主动地结先生送上一个笑,又客气,又礼貌。“走吧。”我说。
先生迟迟疑疑地跟着我,快到包厢门口时,他说:“我根本就不想坐,这个刘华!”
怎么这么倒霉!难道又是没看上我?
我停下来。哼!什么狗屁客人,不就是四十块钱吗?
呸!老娘我不要了!
丢人。
我堆着假笑的脸,很快就恢复了与心情相统一的色彩。
不坐就不坐,什么了不起!
没想到先生又笑起来,问我:“你认识赵红吗?”
“来吧,我们一边跳舞,一边找。”
他主动拉起我的手,于是我就和他跳。彼此心不在焉,他东张西望,我也跟着东张
西望。
我也帮他找赵红。
一直到跳完,都没有看见赵红。灯亮了,灯一亮,我们就同时发现了她。
我的舞伴丢下我,不顾一切地丢下我,不顾一切地叫一声:“赵红”。不顾一切地
奔赵红而去。
赵红甜密地笑望着他,赵红陪的客人,似乎也跟这个人认识……我才不管那么多,
一个人,满脸漠然地,回到小姐们坐的长沙发上坐下。
我看见汪静站在二号包厢门外,她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也不知道她的客人在不在包
厢里面,不知道汪静在搞什么鬼。
我看见她的脸上也全是漠然。
过了一会儿,她过来了。
“怎么了?”我问她。
“他有小姐,他的小姐已经坐台了,但是他却不敢坐,怕他的小姐吃醋。”
——嗬,还满专一的!
这时,刘华又叫我。
刘华让我进二号厢,陪汪静刚才陪的那个人。
二号厢门口站着那个客人和“他的小姐”,小姐她像叫汪洋,脸长得像汪洋大海,
又宽,又阔。
“你陪他跳舞,没事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人很好,我已经坐台了,出不来,你陪
他跳吧,谢谢你。”
汪洋很会说话,人长得虽很一般,但我想她在客人面前说话肯定很讨人喜欢,至少,
她要小费一定是很有手段吧。
那个客人也长着一张汪洋大海般的脸,大凡长这种脸的人,身体一般也都很胖。我
现规矩矩地在他身边坐下,恭维他:“你的小姐好体贴你,你对她也好专一啊。”
“什么我的小姐!”
“就是刚才那个呀,汪洋。”
“她叫汪洋?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我只是跟她坐过一次台。”
“咦?才不,刚才那个穿白衣的小姐跟我说,你怕你的小姐吃醋,所以才不要她坐
你的台,是吗?”
“胡说。”
“怎么胡说?要不,你为什么不让她坐你的台?”
“她?哎呀,说了又怕你们小姐生气。”
“生什么气?只有客人生小姐的气,小姐怎么敢生客人的气?”
“刚才那小姐,你没看她那张脸,长得那么吓人。”
“咦,人家那小姐长得很漂亮,纯情玉女……”
“唏——”他哧一下鼻,“不怕小姐你生气,她那一张脸,长得那么长,说难听点
儿,简直就是一张驴脸。”
我的天!
“你怎么这样说?哎呀,我还羡慕她呢,人家那样的脸才好看,哪像我们,长着面
盆脸,又方又圆。”
“你懂什么?我就喜欢这样的脸,性感。”
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摸我的脸。
我赶紧别开,“别,我脸上有青春痘,你摸着不舒服。”
“不会吧,你多大了?还长青春痘。”
“你说我多大了?你猜呢?”
“二十五。”
“哦,我就有那么老?”
“怎么?不是二十五,难道还是十五?”他一边说,一边又用他的胖胳膊,抱紧我,
不让我乱动,他用手摸我的脸。
“别摸!”
“真的有青春痘。”
“是呀,难看死了,快放开我。”
“不难看,长点儿青春痘,才可爱。”
“呀——”我就假装可爱。
说了一会儿活,我拉他出来跳舞。
“你的小姐说让我陪你跳舞,我们要是老在里面不出来,她肯定会吃醋,以为我们
在里面怎么了。”
我跟他跳舞时,他也老是东张西望。他东张西望,我也就跟着东张西望。
跳完,回去,我们有没完没了的话题。
只要客人素质不是太低,坐在包厢里面说话,其实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收益。
他给我打谜,让我猜,猜中了,他就乖乖地,听我摆布,猜不中,我就得乖乖地,
让他亲一口。
我想,凭我的聪明才智,只有我摆布他的份儿,哪还能由着他来摆布我。
他先说:“我说的谜,打一新闻术语。”
新闻术语?嗨!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快点儿,说谜面。”
“很简单,一句话,妓院开业。”
“什么?”
“妓院开业。”
打一新闻术语。开业嘛,肯定是跟“‘第一”有关,跟“头条”“头版”有关。
“头版头条。”
“哈……”他笑。
“怎么?不对?”
“荤谜素猜,是妓院开业,妓院!?”
妓院开业,强调妓院……
“焦点透视。”我又猜。
“焦点透视,还焦点访谈呢。”他又笑,说:“两次了,还有一次机会。”
我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新闻术语能跟“妓院开业”联系起来呢?
消息?标题?电?
“我认输,我猜不出。”
“好,是你自己认输的。”他要来亲我。
“那你先说出谜底。”
“欢迎来稿(搞)。”
欢迎来稿,我的天,这是谁想出来的?
“妓院开业嘛,不就是欢迎男人来搞嘛。”
“哎哟,你坏死了坏。”
“还有更坏的,我说,你听不听?”
“听!”
“那你先叫我亲一下。”
亲一下就亲一下。坐台小姐……我发现,不管是谁,在这种地方,时间一长,都会
或多或少,有点儿……放浪。
我让他亲,又装腔作势,说:“不行,你刚才那个说错了,你说是新闻术语,欢迎
来稿也不单单是新闻术语呀……”
但他已经亲过来了,他亲我的脸,我心里说:“反正他亲的是脂粉。让他亲吧。”
他又要亲我的唇,我说:“不行,这里有口红。”
“你把它擦掉。”
“不,你的小姐会找我拼命。”
“什么你的小姐你的小姐,烦人!”
“本来就是嘛。”
正说着,他的小姐汪洋,就进来了。
“小姐,你出去一下,我和他说句话。”汪洋面带微笑,居高临下。
反正台费是我的,我巴不得……
我走出来,在小姐们坐的沙发上坐下。
12月9日 星期二 睛
这几天“龙华”的客人像疯了似的,多得要命。
我一直游说王雪,让她过来,汪静也游说她,她似乎有些心动了,但还是迟迟疑疑
的,我又搬出刘歆,刘歆说:“你给打Call机,就说我晚上在龙华接她吃饭。”
“吃饭怕是不行,你要说你要在她那里办保险……”
“那好,就说我要在她那里办保险。”
一听说是办保险,王雪早早地就来到我这里,她不但来,还带来了一个男孩儿,我
以为他就是那个张副局长的儿子,正准备表示热情,人家却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某某某
公司的业务经理。
我问那个某某某公司是干什么的,人家说,是推销药品的。
我问他,推销什么药品,他说推销什么什么药品。
我知道,他的公司,是民办的。我对民办公司倒也没什么偏见,我就是见不得这个
“业务经理”踌踌满志、春风得意的样子。
我奇怪,王雪怎么和这样的人认识,从没听她说过呀。
王雪从来不带男孩子到我这里来,包括那个张副局长的儿子,我还说过她,什么时
候叫人家过来一下,让我这个当姐姐的见见,帮她参谋参谋。
她一直不带。
没想到,今天带了个这样的男人,又矮,又肥,还长着一副摆地摊卖狗皮膏药的那
种人的嘴脸。再一看他递上来的名片——李新禧,一见这名字,我就烦。
俗不可耐,俗得透项。
“哦,你是正月初一生的。”我皮笑肉不笑,略带鄙夷。
我这个态度对他,他却是满腔热情。
‘哎呀大姐,真不愧是个才女,一见名字,就知道了我的出生日期。“
对这种人,我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越是嘴甜,我越是讨厌,尤其,他在这个时间,
插在我们中间。
汪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过来了,我们还商量好,乘王志强未回来之前,打“的”到
“龙华”去赴宴。
现在倒好,插着个素不相识的、令人生厌的男人,我化妆也不是,不化妆也不是,
关键是王雪,她今晚第一次上班……
王雪也太大胆了,怎么招呼也不打,就把这个男人带来了。
“刘局长那里的保单你签不签?”我板着脸问王雪,心里面真的想狠狠地骂她一顿,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人家可是个大忙人。”
王雪陪着笑脸,却不卑不亢:“算了,今天我不去了,反正,他今天又不一定办。”
王雪以前说过很多次,要我让刘歆在她那里办保险。我凭什么让人家刘歆在她那里
办保险?我是谁?我是有那个权利,还是有那个魅力?
王雪大概总以为我和潘劲松、刘歆他们的关系……复杂、暖昧,有交易,她总是让
我找潘劲松、找刘歆,办这办那,好像人家天生欠我的,好像我又天生欠她的。
我怎么会不帮她?她是我妹妹,又是我的全部期望和理想,但她有时候的想法和说
出来的话,实在是令人伤心,又气愤。
她明明知道潘劲松和我是在舞厅认识的,既然我说一句顶她说十句,那她为什么不
自己也到舞厅去?为什么不自己认识潘劲松这一类的人?那样,她不是也说一句顶别人
说十句吗?
可是,她不去,她非要也拐个弯儿,利用我。
这就是我的妹妹,我的扒心扒肺一心一意为她牺牲我自己的——我的亲妹妹。
我很伤心,甚至有些恼火了,她不打招呼,就自作主张地带了一个这样的男人来,
她什么意思?翅膀硬了,凡事都不用再跟我商量了?这个男人跟她什么关系?看他们两
个人之间说话那随便的样子,他们的关系绝非一般,而且交往也不是一朝一夕。
“你跟张船怎么样了?是叫张船吧?”当着那个“正月初一”的面,我故意问。
“哼!”她不以为然地,“早拜拜了。”
“为什么?”
“还为什么?”
她后面说的话,要是让王兰知道了,不气昏过去才怪,她说她跟那个张船,本来根
本就不般配,是王兰想巴结人家那个张副局长,所以,才牺牲她,去讨好人家。
她还说,王兰以“机关单位”引诱她,说只要她跟张副局长的儿子谈好了,张副局
长就会把她调到他们局去,即使不到局机关,也会找一个比较好的二级单位。这样,她
就不用在保险公司风里雨里,日里夜里了。
“我觉得,把爱情和权势,和利益,联在一起,实在是太俗气了……”
太俗气了?哼!你懂什么?我像你现在这个年龄,我比你还清高。
什么叫俗气?你懂吗?你懂个屁!找了个卖狗皮膏药的,农村家庭出身的男人,你
就以为你很高贵、很清高、很圣洁、很“雅”……
行!行!你雅,我俗,王兰世俗……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帮你了。
可是,我又没有别的亲人,我只有妹妹和丈夫。
妹妹是一脉相通的,血浓于水,永远也不可分离的,丈夫,丈夫是半路上认识,也
可能半路上分手,原本没有一点儿干系的一个男人,再说,我和王志强,今天好,明天
闹,分分合合,打打闹闹,我们的关系,哪有亲姐妹亲?
王雪呀王雪,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即使不和副局长的儿子谈恋爱,你也不应该找一个“正月初一”这样的男人。
他有什么好?是长相英俊?还是会体贴人?还是家财万贯?还是他特别能干?
别以为他是“业务经理”,狗屁的经理,想当初,王志强还是中外合资公司里的财
务部长,那又怎么样,这年头,经理、部长、科长,就像农村茅厕里的蛆,爬得满地子
满地都是。
还有,千叮咛万嘱咐,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找一个农村家庭出身的男人,因为他
们心眼儿小,因为他们无能,还有,他们一旦发了迹,他们照样在外面寻花问柳。
王志强是这样的人,刘歆也是。
不行!王雪,她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能不管她,我还是要管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
着她,重蹈我的覆辙,或者,比我更惨。
但是今天,我给她面子,我让她跟这个“狗皮膏药”先琢磨琢磨,看样子,他们晚
饭要在我这里吃。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要在我这里吃饭,你们自己去买菜。”
临走,我几乎板着脸,这样跟他们说。
“哪呀,我们不在这里吃,我们出去吃。”王雪说。
那个“狗皮膏药”说话更气人,“哎呀,我们从来不在家里做饭,做饭有那么大的
油烟,对皮肤不好,还不如上馆……”
哼!我看你好有钱。
心情很烦。
一路上,嘴巴就忍不住,老太太似地,絮絮叨叨,跟汪静谈王雪。
汪静也看这个男的不顺眼,说王雪没眼光。
“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刚才就应该训王雪一顿,然后,把那个男的赶
走……”我问汪静。
“那可不行。”汪静说:“恋爱自由,连你父母都没有权力干涉,你凭什么?”
但是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整个一晚上,都在想王雪的这件事,想着想着,想到她找
我借钱的事,她那么有钱,又没有给父母一分,她为什么还要找我借钱?
她实际上比我有钱多了,我还欠着一屁股的债,而她,我不用算,她自从参加工作
以来,至少——少到天顶儿也有一万。
她把钱都弄到哪儿去了?会不会被那个王八蛋骗了?
这样一想,心里就火冒冒的,跟刘歆在一起,也是如坐针毡。我把王雪的事,说给
刘歆听,刘歆也说:“有可能,她可能是把钱给那个男的了。”
“不行?我要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你现在回去有啥用?她又没在你家里等你。”
“我要问问她,我现在就问……”我激动得不得了,拿过刘歆的手提,一遍连一遍
地给她打Call机。
“行了,她知道这个号,你打一遍就行了,你一直打,她怎么回机?”
真把我给气晕了!握着手提,我一直等,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王雪都没有复机。
这还得了!
会不会,那个男人……把她怎么了?
我很担心,二十一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我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
我就是在那个年龄,遇上那个男人……给他我的一切,还想跟他结婚……那样的男
人,现在想想,他抛弃我,还真是我的幸运……
那个年龄,我相信一见钟情,相信纯真的爱情,相信……什么都相信,父母教的,
老师教的,我什么都信。
结果,结果怎么样,为了所谓“纯真的爱情”,我差一点儿,差一点儿,搭上自己
珍贵的生命。
男人们在这里谈成了白天里谈不成的生意,暧昧的灯光下,欲望在蛹壳里激荡着,
发出金戈铁马的声音。
白天,彼此那样不同,文质彬彬的官与粗俗不堪的商,不苟言笑的官与笑容可掬的
商,被欲望征服时却变得如此相同。
12月10日 星期三 晴
汪静下午在我这里玩,她要帮我说王雪。
汪静不让我说,她说我脾气不好,怕说出来的话,会伤害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汪静这个人适合做思想政治工作,她脾气好,有耐性。
可是王雪没来,一直都没来。
王雪没来,倒是潘劲松打电话来了,他说有人想买我们的车,问我们是不是还打算
卖。
“卖!当然卖!”
我想好了,把车卖出去,把欠我父亲的钱,还了,然后,让王志强给潘劲松开车。
王志强这人,我算看透了,他天生不是做老板的料,大老板不能做,小老板也不能
做,他只适合给人当当狗腿子,当当亲信。
我以前,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我好夫贵妻荣,现在,
我根本不指望他了。
昨天晚上一算帐,他跑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全部收入,减去各项费用,包括修理费、
汽油费、养路费、过桥过路费、还有年审用的钱,总帐一算,辛辛苦苦半年,竟然是没
赚没贴。
没赚钱其实就是贴钱了,那劳动力不算钱?车辆磨损不算钱?
我想快点儿把这部车出手了,该还的债,我们得赶紧还,再一个,这次工资调改,
加一百五十元,有钱的单位兑现,没钱的单位不管,我们单位就没有加,而潘劲松的公
司,人人都加了。
我觉得他们公司好,福利待遇都很优厚,王志强喜欢开车,那就叫他到他们公司去
开车好了。
我给潘劲松说了,潘劲松说:“你傻不傻,你这不是在我身边装了定时炸弹?窃听
器?顺风耳?你让我们俩儿以后还怎么见面?”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对他好,他根本就
不会想到你……再说了,你是他的上司,他的一切行踪,都在你的安排和掌握之中,你
以领导的身份,安排他出去办公事……哎呀,反正,你叫他给你干事儿,你跟我约会,
那只会更方便……”
潘劲松说他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行,不答应可不行,如果他有一次不答应,那以后,再找他办事,可就真
没有准儿了。
12月11日 星期四 晴
刘歆他们也真是,“龙华”生意不好时,他们也不来,这几天“龙华”生意好,他
们天天来。
今天他们又来了,还有王冒儿,王冒儿还是找他的大屁股小姐。
刘歆跟我说,王冒儿跟他的那个小姐,关系很不一般。
他们来之前,王冒儿给那个小姐打Call机,小姐说她今晚有事,不能来,结果,王
冒儿就也不想来。
罗老干部又给那小姐打Call机,好说歹说,那小姐来了,王冒儿,这才又露出欢欣。
“人家天天跟我说,人家那个小姐是大学生,是武汉哪个学校毕业的?还说人家那
个小姐素质高,家庭条件也不错,有一个哥哥,在审计局工作,姐姐在银行,家在棉纺
厂,就她一个人没工作,才毕业,今年夏天才毕业……”
我对王冒儿的小姐没兴趣,我在想王雪,这几天,王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打
Call机,她也不回,到公司问,人家说她请假了。
看她平常扭扭怩怩,没想到,胆子原来这么大。
“他还跟我吹牛!我恨不得说,你那小姐是大学生,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小
姐不但是大学生,人家还是作家,还出过书……”
“别,千万别说。”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说,所以我从来不谈。”
刘歆一直嘀嘀呱呱,说个不停,我有些心不在焉,听着听着,就走神儿。
“你怎么回事儿?”
啊,没什么,我有点儿瞌睡。“
我不想把王雪的事,太多地说给他听。
他听说我瞌睡,就把我搂在怀里,用手轻拍着我,像母亲似的……
有一种安宁的氛围,有一种充满亲情的、温馨的感觉。
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相互利用、相互占有,该多好啊。
王雨的愿望多美好,然而不可能实现。人与人之间是越来越相互利用,相互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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