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梦云 @ 2000-11-17
我的日记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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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8日
王志强很不高兴,一脸的阴云,不用问。他笔试没通过,一百二十块钱算是白交了。
他还一脸不高兴,自从买了车,我就一直在鼓励他,叫他考驾驶执照,他倒好,花
两千七百多块钱,托人走后门弄了个学习证。光是学习证顶屁用?走在街上被交警拦着
了,还不是照样要罚款?
我老早就让他去考证了,他不去,眼看着学习证要到期了,两千多块钱要作废了,
他这才慌起来。
我知道在这时候不能跟他讲理,更不能翻他的老底儿,那样,他会狗急跳墙恼羞成
怒。我泡了一杯茶给他,用温柔的,关心的口吻,问他:“怎么样?”
“能怎么样?不及格!”他悻悻地,身子往沙发上靠过去,两只臭脚就毫无顾忌地
放到了茶几上。
“那潘书记呢?他没去?”
“潘书记潘书记!潘书记是你爹还是你爷!”
他忽然地咆哮起来,两脚一蹬,把我刚泡给他的茶水蹬到地上。
地上是玻璃的残片和水渍……就像我们的婚姻,只有残片,只有水渍……
我没理会了,关上门,拿上我的手袋。外面是炎炎的烈日,很晒。我来到电话亭,
打刘歆的Call机。
中午在龙华吃饭,还有老K和小刘。
小刘原是“皇宫”的小姐,做小姐没几天,认识了老K.老K真不愧为采花高手。小
刘长得很美,很纯,她的那种纯美,是汪静和我和孙小梅都无法比拟的,她就像一只含
苞待放的花,不艳,不鲜,不招蜂引蝶,只有独具慧眼的人,才能感受到她的独特魁力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样一比,就觉得皮肤黑黑的白雪小姐很是做作,她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那软软
的腔调,听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和老K喝啤酒,小杨也喝了一点点,其余的人都喝饮料。我喜欢喝生啤,喜欢那
种凉凉的、轻轻爽爽的感觉……孙小梅当着我们的面,和刘歆眉来眼去,小杨睁大眼,
看起来有些可怜,我却无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忘了我说了些什么话,反正,我就是想放纵我自己,我想念南方,想念胸襟宽广
一直给我信心,给我鼓励的那些朋友们,我想离开A市,离开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
都不值得我留恋,我想过那种自由自在心随人愿的生活……我好像说出来的话是我还想
去伴舞、去坐台,去跟一个有钱的男人……,我好像说,我宁愿给一个有钱的男人做情
人,做妾,也不愿给一个穷人做妻子……
刘歆用更难听的话说我,说我贱,说我自甘堕落,说我虚荣,说我就是那种女人—
—为了钱,不顾一切。
老K很认真,他说:“王雨,你可不能再去坐台,你要去坐台,我就要替我们拐子
教训你。”
“我凭什么教训人家?人家愿意坐台,愿意给有钱的男人当情人,当妾,愿意为了
钱……关我屁事!是不是?哪怕人家为了钱,随便跟哪个男人睡觉……”
“是呀,我就是那种女人。”我狞笑着。
我想我可能是狞笑。
刘歆在某些方面跟王志强一样,心好,胆子小,但是对自己的亲人,却无比苛刻,
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更是苛刻。
狭隘到让谁也受不了,他们猜忌你、挖苦你、打击你,对你的一切都只往坏处想,
而绝不肯把你往好处想。
我觉得很伤心,一颗受伤的心,在哪里都找不到安慰。
我不想回家,家里有一个被世俗称为“丈夫”的男人,世俗和法律,都赋予他至高
无上的权力,你不可能让他不和你住在一起,不可能让他不和你面对。
如果我们的家不在我们单位,如果我住的是他的房子,那我就可以在任何时候昂首
挺胸地离他而去,但那是我们的家呀,是我的房子,他不走,他赖在那里,倒是我没有
地方可去了。
孙小梅回去上班,刘歆和小杨也要上班,我不上班,我也不回去,可是我到哪里呢?
刘敬让我到老K的美容店里,老K真好,为了小刘,他专门在“金城”开了一家美容
店,让小刘做老板。小刘的命真好,她才十七岁,她才真正的是“中专毕业,没找到工
作,所以来舞厅是伴舞……”
小杨把我们送到老K这里,刘歆犹豫了一下,也不去上班了,他让小杨一个人回去,
“有什么事,让他们呼我机。”
小杨在刘歆面前很温顺,真的就像是一只小绵羊,而且还是一只很听话的、善解人
意的羊。
“有人要问我在哪儿,知道怎么说吗?”
“我就说,你在市局……”
“那怎么行?人家要到市局找我……”
“那我说,你在B县。”
“跟谁在一起?”
“跟……王县长”
“扯球淡,你这娃子,怎么越学越笨?”
我看小杨很可怜,刘歆呢,简直是在滥发淫威,你当局长的,有班不去上,让人家
司机帮着撒谎,还有理了!
“那你到底要人家怎么说嘛,你说呢?”我帮小杨解围。
刘歆自己想了想,也是,怎么说?他扳着脸,又堆上了笑容。“是个问题,怎么
说?”
“可能不会有人问。”小杨小心地说。
“就还说在市局,或者说在B县,这都没什么了不起,难追究你呀?离了你这地球
上的人都不活了?”我轻巧地说。
“也是,”老K笑道:“我们拐子太累了,天天哪想这么多。”
刘歆踉小杨挥挥手,“好吧好吧,你去。自己想到说。”
小杨走了以后,刘歆跟我说:“我从来没有在上班时间,叫人家找不到我,我要到
哪儿,都给办公室打招呼,哪想到,为了你王雨小姐,哎呀……”他叹口气。
“王雨,你看我们拐子,为了你,连工作都不要了……”
我虽然不以为然,但心里还是高兴,有人陪着,这当然好。
闲谈了一会儿,美容小姐们来上班了,客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老K把我们让到里
间,怕我们无聊,他拿出扑克牌,陪我们打拖拉机。
“打拖拉机没意思,要打就打七,十块钱一级。”刘歆说。
“打七就打七。”
男人们见了赌都稀奇,我无所谓,我说:“十块钱一级呀,我只有三十块钱怎么
办?”
老K笑嘻嘻地:“那我就不管了,我只管小刘,赢了,是她的,输了,我替她出。”
刘歆也跟我说:“行,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
不到三个小时,刘歆输了将近三百块钱,我反正是净赢了一百二十块,其余的,全
到了老K和小刘那里。
我赢了他的,那是该,小刘赢了他的,我就有点替他心痛,但看他那笑眯眯的样子,
输三百块钱好像不当一回事儿,他是做官的,又不是做生意的,哪有那么多钱输?
老K倒是有钱,我想赢他的,赢他的再多,我都不会心痛,但人家老K运气好,我赢
不到人家的。
还想接着再来,小杨进来了,打牌时间真是快,不知不觉,就下班了。
小杨像个哈巴狗,乖乖地站在刘敬后头,他先汇报了下午局里的情况,然后,刘歆
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不开口。
老K把他赢的刘歆的钱还给刘歆,刘歆笑着笑着,也就收起来。我也要把刘歆的钱
还给他,刘欲不要。小刘说:“这可是我光明正大地挣来的啊,你要是想要,那你来赢
我呀!我可不给你,它们是我的了。”小刘把钱叠起来,我看她跟我赢的差不多。大家
都笑,我也学小刘的样子,把钱叠起来,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小手袋里。
晚饭是老K请的客,就在“金城”旁边的小馆子里。
刘歆一直笑嘻嘻地,好像很高兴,哪见过这么蠢的男人,输了钱还高兴。
“你知道吗?我今天很高兴。”刘歆悄悄跟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输钱了。”
“神经哪?输钱还高兴!”
“没听说过?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今天陪了我一下午,我看你高兴,我也高
兴。”
刘歆说得很认真,我的心里有了几分暖意。
不错,下午打牌,打着打着,我就兴奋起来,“调主……”“上分儿……”咋咋唬
唬,一咋唬,就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快,都咋唬跑了。
我天生是个爱玩爱热闹的女人,我的本性是那样的,只是后来,长大了,遇事多了,
慢慢地慢慢地,就变得内向,变得沉静,变得忧郁了。
吃完饭,他们又说要到“龙华”去跳舞,去玩,老是跳舞,老是包厢,没有意思,
我说:“我们还打牌吧。”
“我们打牌,人家小杨咋办?”
刘歆在小杨面前,有时候严肃,甚至厉害,有时候又很关心他,很爱护他。
“小杨……”也是的,我们打牌,刚好四个人,叫人家小杨一个人怎么办?
“不要紧,不管我,你们打牌,我看你们打。”
老K心眼儿活,他说:“让他去把白雪接来不就行了。”
“对对对。”大家都附和。所谓“大家”,也就是我和小刘,刘歆没有说话,小杨
望着他,等他发话。
“对,你去接白雪。”刘歆用的是长官的口气。
小杨很激动,我看得出来。我也真心希望白雪和小杨好,小杨一个人,围着我和刘
歆,怪孤单。
“我不发话,他不敢去。”
小杨走了以后,刘歆跟我们说。
白雪接来了,她还化了妆,我是第一次见她化妆。以前她化不化,我不知道,反正
我是第一次见她化了妆。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为谁饰?
“你打牌吧?来,你来。”
我让位子给白雪。
“白雪”,“白雪”,这名字我听得别扭,叫得也别扭,尤其是孙小梅,她的形象
跟她的这个名字,怎么也合不了拍,如果她真的很白,长得又冰清玉洁,最起码,像人
家小刘那样儿,或者是像汪静那样也行,可是孙小梅长得又黑又胖,怎么看,怎么也不
像白雪。
孙小梅牌运好,一上来,就赢钱,老K把钱给她的时候,她说:“哎呀,你们还来
钱哪,这不是赌博吗?”大惊小怪地:“哎呀,我不来了。”
她把老K的钱还给老K,当真站起来。
“王雨,还是你来吧。”小刘叫我。
我坐下去,只听孙小梅又说:“哎呀,我觉得打牌一点意思都没有,简直是浪费时
间。”
我故意用A市土话说:“哎呀,我最喜欢打牌了,打牌最有意思了。”
刘歆好脾气,他说:“不打牌,你们干什么?”
“让小杨带她去兜风,兜风有意思。”老K说。
后来,他们两个就真的出去了,出去时,刘歆严肃地说:“别忘了时间,九点半之
前一定赶回来。”
打到九点,老K和刘歆身上的钱,都让我和小刘给赢完了,我和小刘,赢了我们就
收钱,输了,我们就耍赖,两个男人没办法,只笑。
“不来了吧!”刘歆拍拍口袋。
我和小刘高兴得前仰后合,“好,那就不来了。”
又聊了一会,看看快到点了,小杨还没有回来。刘歆给他老婆打电话:“喂,京豫,
我在B县,王县长这儿,我马上就回去……噢,我晓得……我在等车……”
刘歆说得一本正经,声音里充满了温情。
我把“京豫”听成了“金玉”,我想她老婆起这么俗气的名字,杨老师还说他老丈
人有本事,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家庭,怎么会有这么俗气的名字?我笑他:
“你老婆叫金玉?是金玉满堂?还是金玉良缘?”
“哪是那两个字呀?我老岳父是北京的,老岳母是河南的,所以,他们就给她取名
叫京豫,是北京的京,豫剧的豫。”
京豫,潘京豫,“那她怎么不叫潘金莲哪?”我发觉我心里有点儿妒意。
老K和小刘都笑:“那谁是西门庆?”
我也笑:“那谁是武大郎呢?”
刘歆用指头点我一下,又好气又好笑,说:“不得了,你反了。”
“只有你怕她,我才不怕她呢。”
老K打趣:“是的,人人都说怕老婆,就是我的老婆不怕我。”
又等了一会儿,九点半过了,还不见小杨回来。刘歆有点儿不耐烦了,“这个杨文
亮简直是扯淡!”
老K不怀好意地笑,说:“你们猜,他这会儿和那个白雪在干啥子。”
“你管人家干啥子!”我说。
“王雨,”老K说:“白雪是你的朋友,我说她你别生气啊!你看,哪儿那么轻浮,
她跟小杨认识才几天?是第二次见面吧?好,就算是第三次,哪男人叫一下,她就跟他
出去了?”
“那有什么?不就是出去兜风吗?还是你说的。”
“我是说叫他们出去兜风,还真出去了!哪儿见过这么轻浮的人,那我要说叫她脱
衣裳她就脱衣裳?她就那么……”
小刘打他:“你坏死了坏,你管人家干啥?”
老K一边躲,一边笑:“我是怕她把我们弟兄带坏了……”
“只有你最坏,你还说!”
刘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真是扯淡!”他扳着脸。
“我出去看看吧。”我说。
我来到停车场,转了一圈儿,没有看到小杨的车,在入口处等了一会儿,我返回来,
心里想:小杨,小杨,你也真是胆大包天,怎么这么没时间观念。
“没在?”刘歆问我。
“没有,可能快回来了吧。”我轻声说:“你要是在舞厅里,还要等到十点半呢。”
“我不是怕晚,我是说,这个杨文亮,简直是扯球淡!”
老K火上浇油,说:“他们不会在外面搞鬼,被公安局抓了吧。”
“你把人想到哪儿去了?”我说老K,“只有你才是那种人。”
“是的,”小刘附和着,“他就是这样,光把人往坏处想。”
正说着,杨文亮带白雪进来了。
我以为刘歆要大发淫威,我准备好了,如果他发淫威,我就要劝他,并帮杨文亮说
好话。谁知,他只说了一声:“你看都几点了!”
杨文亮赶忙帮他拿杯子,拿包,小心翼翼地问:“就走?”
“都几点了?还不走!”
刘歆这人真难相处,做为他的手下,我觉得小杨好可怜哪,遇到这样一个喜怒无常
的上司。我想,如果我不是在舞厅里和他认识,而是和小杨一样,不幸成为他的下级,
他对我会怎么样?我在他面前,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
7月29日
我打电话给潘劲松,告诉他,王志强考试不及格,问他有没有办法补救?
“那没有办法了,只有等下个月再考。”
考一次,报一次名,我很心痛那昂贵的报名费,我说:“下个月考试,你无论如何
都要帮他通过。”
“我昨天是有事,实在推不脱,下一回,我一定亲自陪着他,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那你呢?什么时候再叫我弄一下儿?”
我最恨听他说“弄”一下儿,但我强忍着,柔媚地说:“你说呢,听你的。”
“那今天晚上吧,我在路口等你。”
“不行。”我脱口而出,发现自己的口气急,连忙又换用柔缓的,“晚上我不能出
来的,你知道的,他那么厉害。”
“没事,来吧,顺便我把Call机给你。”
“那Call机你给王雪,明天我让她到你办公室去拿……
好吧,来日方长,你还怕没机会吗?傻瓜……都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
挂上电话,我又呼刘歆。
我不想回家,只要王志强在家里,我就不想在家里,可是我现在又没有别的朋友,
我哪儿都不想去。
刘歆让我到老K那里,他办完事,他也去。
“我不能接你,你自己打的,好吧?”
我打的到老K那里,在那里等刘歆。
小刘对我很好,她说:“你看起来好憔悴,我让她们给你做个面膜。”
她让美容小姐给我洗头,洗面,还给我按摩。我想小刘将来肯定不简单,毕竟,她
现在才十七岁,等她到了我这个年龄……我的天,我真是不敢想象。
十七岁的小姑娘,管理着一个相当规模的美容院,美容院的这些小姐,我看年龄都
不在她之下,却一个个都很听她的话。
“三嫂,我们走了……”
“三嫂,我们来了……”
那些小姐们上班下班之前,都要跟她打招呼,有的叫她“三嫂”,有的叫她“老
板”,有的叫“老板娘”,一个个,都毕恭毕敬的。
刘歆快中午时才来,他一个人,我问:“小杨呢?”
“他去接白雪了。”
“嗬,白雪这个人还挺有魅力。”小刘说。
刘歆笑:“是的,把我们的小杨同志,搞得茶饭不思,神魂颠倒。”
“那你坐他车可得小心哪。”老K说。
“哎,你可以自己学开车呀,你为什么不自己学开车?
现在好多领导都是自己开车。“
“有道理呀,”刘歆赞成我的意见,“等有机会了,我让小杨教我。”
中午还是在“龙华”吃饭,吃饭之前,大家还是唱卡拉OK.小刘不唱歌,老K唱了
“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
以后,也不唱了,小杨也不唱歌,不知道是不会唱,还是不敢唱。孙小梅还是唱
《长相依》、《杜十娘》,刘歆要唱民歌,我帮他们点了几首对唱的,《康定情歌》、
《敖包相会》,这都是刘歆喜欢的。刘歆让我跟他唱,我不唱,我说:“白雪比我唱的
好,你跟白雪唱吧。”
他们一直唱,我就一直给他们点歌。
吃完饭,他们又唱,唱累了,老K说:“离上班还早,干脆我们打牌。”
“又打牌呀,你们怎么那么喜欢打牌?”
我不理他们,自己点了流行歌曲,拉小杨和我一起唱。
小杨只和我唱了一首《无言的结局》,就死活不跟我唱了。
我知道他是怕刘歆误会,他是怕刘歆。
小杨真可怜。
我自己唱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端起刘歆的杯子,用他的杯子喝水。
“喂,你怎么……你不是有水吗?”
“就不,就要用你的杯子。”
老K忽然笑起来,他端了一个凳子,坐在包厢中央,把刘歆的杯子端在手里,下巴
顿抵在杯子盖上,上身前倾,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他那样子,惹得刘歆和小刘都笑,我也笑。
“还笑!”刘歆说:“看,那个端杯子的老头儿。”
我还没听明白,老K收起了他的姿态,坐直身子,头点点。“来,得来,我下午给
她打过电话的。”
原来他们谈的是潘劲松。
小刘笑过之后,说:“王雨,你那回让我们等好长时间哪。”
孙小梅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她大概是觉得自己不再是中心人物,所以说:“哎,
我想走了,我下午还要录音,还要制作节目。”
“还早嘛。”刘歆看看表。
我说:“那就让小杨送你吧。”
一回头,小杨不在,可能是上厕所了,或是签单去了。
“哎,那个人呢?”孙小梅放下手中的杯子,温柔地说。
正说着,小杨回来了。
“那个人……”大家都笑。
“那个人回来了。”老K说。
“白雪要走。”我看小杨一脸尴尬,很是同情他,“你先送她吧。”
刘歆也笑,“好,让那个人送你。”
他们走了以后,老K说:“这个杨文亮,咋混球的,搞了半天,还成了‘那个
人’。”
小刘也说:“这个杨文亮真是……贱!要是我,管你白雪黑雪,我才不送你!”
“真是个贱东西。”老K附和,“肥肥的,你看她那腰……”老K比划着,“简直比
水桶还粗。”
“你懂什么?”刘歆笑:“人家这样才叫有抓弦,罗老干部是最喜欢这样的,他还
给我介绍经验哪,他说,刘冒儿,你到舞厅里,千万莫找那些瘦子,疼手,要找就找那
些胖的,有抓弦!”
小刘咧着嘴,“罗局长是这样的人?哎咦,看他平常,好正经哪。”
小杨回来了,老K见到他,嘻皮笑脸地:“嗨,那个人,回来了。”
小杨耷拉着脑袋,很丧气。
小刘说:“既然她不喜欢小杨,那她干嘛还要来呢?”
我说:“这还看不出来,人家是……”
我还没说出来,刘歆就得意地将话接过去,“人家是看我的面子,人家可能是没看
上小杨。”
“王雨,你怎么有这样的朋友?”小刘皱着眉头,“连这最起码的人情世故……”
“嗨哟,你还能教训人?”老K笑她:“你以为你又懂什么人情世故?”又说刘歆:
“可能她真的是看上你了,我们试试,行不行?”
“怎么试?”
“就让小杨跟她说,就说……其实不是我要找你,是我们刘局长看上你,但刘局长
又先认得了王雨,王雨这人呢,人是不错,但不懂风情,不解人意,还动不动就说要去
舞厅,又贪心,又贪财,我们刘局长现在很烦她,想丢开她,又狠不下心,我们刘局长
心好的很,真的,他现在把对你的爱埋在心里,只等王雨自己离开他以后,他好向你表
白小刘说:”死老K,你真恶心!“
我抿着嘴,微笑。
刘歆很有兴味儿,他问我:“你同意吗?你同意试我们就试,你不同意……你别生
气啊!我看你生气了没……”
我笑道:“我生什么气?”
说真的,我也想知道,孙小梅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试试吧,小杨,你晚上就去说。”我热情得象个街道大嫂,我才不想让刘歆觉得
我对他有什么好在乎的。
“你真不生气?”刘歆不放心。
“你看我像是生气的样子吗?再说,我也想知道……哎呀,白雪肯定不会相信你,
人家又不是傻子。”
“对”,刘歆点点头,“小杨要把那话给她说了,她可能会提醒你,她不会直接跟
你说,我怎么怎么样她,她可能会问你,你跟那个刘局长,怎么样?你肯定要说,好哇,
他人很好哇,她会说,你还是要小心点儿,他那人不那么可靠。”
我想也是的,如果小杨跟她说了那话,她肯定会来跟我说。
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7月30日
王雪来,当着王志强的面,把Call机给我。
“公司奖给我的,这个月,我把任务完成得最出色,全是你帮的,送给你了……”
“什么号?”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故意问她,让王志强听听。
“520530”
“好!”我拿过来,又故意问:“给你钱吧?”
“还给我钱?我应该给你钱,给你好处费呀,让你下次再帮我。”
我很欣赏王雪的表演,这些话,我事先都没有教过她,看来,她是越来越成熟,越
来越会做人了。
8月5日
天很热,潘书记亲自开车,带我和王志强到考培中心来。
前天陪王志强到车管所报名,又是一百二十块钱,我问他:“怎么样,有把握吗?”
他迟迟疑疑地,我想问他:“还找潘书记吗?”又怕他再来一句——潘书记潘书记!潘
书记是你爹还是你爷!
一直到今天早上,他才说:“你再跟潘书记联系一下……”
我想说他:“潘书记是你爹还是你爷?”看他可怜的样子,就给他点儿面子吧。其
实,早在好几天前,我就已经跟潘劲松联系好了,要不,我才不会陪他去报名。
我给潘劲松打电话,当着王志强的面,约好下午两点,在路口见。
考试是下午两点半开始,如果今天下午的笔试通过了,回头就可以报钻杆,明天早
上,就可以参加钻杆考试,钻杆也通过了,就可能报名参加后天的路考,路考也通过了,
就可以到车管所换正式执照了。
这三次考试要一气呵成,如果有一次卡壳,就得重新报名,重新报名就得重新交钱。
我最心痛的,就是那一次比一次高的报名费,光三次报名费加起来,就是五百多块,如
果再重复几次,那就大几百上千了,所以,我不能让王志强再失败,我要不惜一切代价,
让他一次性通过。
天很热,我们坐在空调车里,等待考试开始。潘劲松想得很周到,他还买了冰冻矿
泉水让王志强带进考场。
考试真正开始时,我们一直陪王志强走到考场。有一个陪徒弟来考试的青年司机说:
“我的天,你们真隆重,还来两个人陪考。”
王志强,王志强,你知道吗?我对你可是真正关心,真心付出啊。
回到车里,潘劲松说:“他们还得一会儿,我们出去兜兜风,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
车开出来,可能是因为热,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也很少。潘劲松一手握方向盘,
一手放在我的腿上,“怎么样?
有什么感觉?“
我装作娇羞的样子,“哎哟,你坏死了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嘿嘿……”
他的手刚握了矿泉水瓶子,凉凉的,像一条蛇,直往我的裙子里钻。我觉得身上有
点儿想起鸡皮疙瘩,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撮合他:“哎哟……”
“湿了没?哦,还没有。”
我拿开他的手,我恨不得我自己是一柄利斧,我咬一下牙,却说出温柔的话:“哎
呀,把手拿开,好好开你的车。”
“没事儿,我开车,那是……”
“老师傅……”
我们异口同声,我笑,装得很浪漫。
“你打过靶吧?”潘劲松忽然问我。
我有些疑惑,“打靶”的意思有很多,我不知他说的是哪一种意思,“没有。”我
说。
“这附近有一个靶场,你想不想去?”
“随便,听你的。”
当然要听你的,我心里说,我现在正求着你,我不听你的,我听谁的?
他将车拐向小路,七弯八拐的,向山上驶去。
他真不愧是“老师傅”,这么陡这么差这么坑坑洼洼的山路,他居然开得镇定自如。
我坐在车上,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想到他如果在这里翻车了,或是我和他如果在这里
同归于尽了,或是他死了,我活着……那王志强从考场出来……啊,有什么后果?真不
敢想象。
绕了一会儿,始终没见到什么靶场,也没有听到打靶的声音,山上有蝉鸣,有鸟叫,
可就是没见鬼毛一个。
“可能我记错路了。”潘劲松将车停下,前后左右望了望,“我看看这里能倒车
吧。”
他下车,查看地形。
我也想下车,我是怕死,怕他倒车时,会出什么事情。
——我才不与他同归于尽。
门打开,刚探出一只脚,我就又缩回来。外面的热气像一团团火,好象随时都会燃
烧。
潘劲松上了车,熟练地打方向盘,前进、后退,我有点儿不放心他的车技,“哎呀,
行吧?哎呀,要撞到树了……
哎呀……不能再退了……“
调好头,他猛地搂住我,“怎么样?没吓着你吧?”
“啊,吓死我了。”
“傻瓜,我是老师傅,你不知道?”他放开我,用一种很自然的口气:“到后面
去。”
我就光着脚,从前面的位子上挪到后面。潘劲松也从前面下了车,又从后门上车,
跟我坐到一起。
“你这个小妖精,我想死你了!”
我脸上做出娇羞又娇媚的表情,嘴里说:“就在这里?
这里能行哪?“
“你看,这里多有情调,蓝天白云,风儿轻,蝉地鸣,鸟语花香……”
潘劲松是个粗人,他文诌诌地说这些话,显然是讨我欢心,我也要讨他欢心,我轻
狂地说:“蜂狂蝶浪,你狂……
我浪……“
“对,你今天一定要给我浪起来,这里最安全,你尽管叫,我要听到你的浪叫,我
还从来没听过……”
我调动全身的兴奋神经,我也想到我应该完全地放松一次,让自己显得性感一些,
销魂一些,让他觉得他离不了我,让他觉得我无与伦比,无可替代。
王雨呀王雨,你不要觉得你是圣女,是才女,是淑女,不是!你是一个淫荡又放浪
的女人,性欲勃勃,充满生机,你不要以为你有脱力,更不要以为你的脱力在你的才华
和容颜上,不,你不是最美丽的女人,更不是最聪明的女人,你比不上汪静和孙小梅,
你甚至还比不上小刘,你是一个已婚的将近三十岁的女人,你的青春,你的姿色,很快
就要变成一堆粪渣,一钱不值。
潘劲松喜欢的是你的身体,就像他自己说的,你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所以善解人
意,很有风情,但是你又没有生育,所以你的身体才真正具有魅力,像成熟的果实,鲜
艳,芬芳,饱含着酸甜酸甜的汁液,令人悦目,又令人爽心。
序幕省略了,铺垫也没有,我们只有一个半小时,加上来回的路程……这是真正的
偷情,偷欢,忙里偷闲,我们“直奔主题”,在这无人的山上,在这狭小的车厢里。
“小雨,我们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我在X你……”
大脑一片空白。我仿佛看见了王雪荣升为科长,荣升为经理,她坐着高级轿车,拿
着玲珑的手提,一身的名牌,一身的珠光宝气……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手里牵着她心爱的郎君,那是一名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事业
发达、家族兴旺,倾倒了无数女孩子的少年郎……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看见王志强,他西装笔挺,滞洒自信,手里挽着,一个又一个
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只知道,我现在应该淫荡,应该狂浪,我不想看到,
跟我做爱的那个人的脸,我怕它会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只有闭着眼,心里想像着,他是
我的心爱的卜一。
不,他不是卜一,因为我不是王雨。我只是一个淫荡的“为了钱而不顾一切”的坏
女人,我学着录相里看到的那些女人,浪声浪气:“哦,你在X我的哪里……”
“我在X你的小X……”
“我的小X美不美?”
“美……”
“你美不美……”
“我美……美死了,你呢?啊?”
“我……哦……”
我就学着浪叫……我根本就没有想叫,我也没有高潮,但我密切地关注着他的感觉,
我适时恰当地配合着他……我不知道假的表演比真的情义,是不是更具有感染力,但我
知道,他很满意。
他满意,这比送他什么礼,请他吃什么酒席都更重要,更有力。
牺牲我自己,换取两个人的前程……何况也不算什么牺牲,男欢女爱,这种事,在
九十年代,太普通也太普遍了。
回到考培中心,王志强他们还没出来。我们正襟危坐——好象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
8月18日
文化馆又给我分了一间房子,王志强很高兴,他请了人,又是换窗子,又是刮防瓷,
还铺上地板砖,把这七十年代的两间房子,弄得像新房一样的浪漫美丽。
“干脆,电话也装了吧,反正我们两个人都有Call机……”
电话是要装,这是必需的,可是,钱呢?
“我再去坐台。”
“不行。”
“那钱从哪钱来?”
“我们装分期付款的。”
“可是,那还是要钱哪,我每个月的工资,你又不是不晓得……”
“放心,有我半碗饭吃,就有你半碗饭吃,我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我看王志强高兴,就跟他撒娇:“我不吃半碗饭,我要吃一满
碗。”
“慢慢来嘛。”躺在干净的、舒适的席梦思床垫上,我们俩个人的心情都很好,王
志强就像是结婚前那样,非常温和,非常可爱,“我才不信,一个大男人,养不了自己
老婆。”
“那你到底靠什么养我?”
“我想通了,我们不是有车吗?你说的有道理,我就跑车,一个月,少数少数也能
弄个七八百吧。”
“真的?”
只要王志强肯做事,肯放下他的架子,我就高兴,我不在乎他挣多少钱,只要他出
去挣。
8月21日
王志强真的去跑车了,每天早出晚归,我心疼他,所有的家务,我都一个人大包大
揽。我对他充满温情,他对我,也是笑脸相迎。我觉得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正一天天
好转,一天天地充满温馨。
电话也装了,除了没有存款,我们的家,也真正像个家了。
这中间也见一次刘歆,他看我的Call机,很嫉妒,他说52053,就是“我爱你我想
你”的意思。我也骗他,说是公司奖给王雪,王雪又送给我的。他不信,他说:“肯定
是哪个男人送的。”
刘歆从前也说过要送我Call机,但却一直没送。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我说过
的,我要送你Call机,你现在有了,你说是你妹妹的……”刘歆拿五百块钱,非要给我,
“先给你五百,下回再给你五百,就算我送你Call机了。”
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刘歆,没想过要他给我办事,要他给我钱。
想想人也真是怪,为什么我一见到潘劲松,我就要用他,而见到刘歆,本来那么恨
他,到最后,却像真正的朋友“你现在又不坐台了,你哪有钱?”
“我没有钱我也不要你的钱。”
刘歆不高兴了,他说:“我这钱是干净的,我一不贪污,二不受贿……”
我看他诚心给,就接了过来,心里想:等将来有机会,我还是要还的。
8月31日
冷战已是第五天。跟孙小梅一席谈,却发现: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最不幸的人。
一个女人,都快三十岁了,却一事无成,爱情、婚姻、家庭、事业,我什么都没有。
好像没有一个人,是在真心真意地爱我。
我很伤心。
“我们离婚吧。”我说:“离了婚,我们还是朋友。”
我很真诚。
王志强竟然是丧心病狂,完全是丧心病狂,他把我的书柜推倒,把我的所有文稿整
理过的、没整理过的,都拢到一起,用脚踢,用手撕,用火烧……
我的心在流血!
我第一次,不顾一切地痛哭,大声地哭,我只是哭,不去抢救,那是我的心血,不
管怎么说,那是我的心血,我看着它们,我的心血,变成漫天飞舞的黑蝴蝶……
我的心彻底伤透,变成死灰。
自私又狭隘的男人,你为什么不放开我?不让我解脱?
你烧了我!烧了我!把我也烧了吧。
9月12日
潘劲松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自从装了电话,他就三天两头地打过来。有时候是王志
强接,我听见他们在里面你好我好,好像很投机。有时候是我接,他就先问:“小王呢?
他在不在家?”我若说“在”,他就让他接电话,我若说“不在”,他马上就变了腔调,
色迷迷地:“啊,小雨呀,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接你……”有时候更露骨,
“我好想你呀,想你的……”他用土话说出人体的一些部位,我能够想象,他在一个没
人的地方,拿着大哥大,一脸的色欲,一脸的猥亵……
我觉得他恶心,很恶心。
我对他无所求,我对谁都无所求。
王志强和刘敬都不让我再去伴舞,不去就不去吧,反正赚了钱,并没有为我一个人
所用,大部分还是王志强用了。
我何必呢?吃力不讨好。我想让王雪去,她到那种地方,赚钱是次要的,最主要的,
是她能够接触到层次高一点的人,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帮她完成保费,再者,到
那种地方,的确可以锻炼人,锻炼人的口才,锻炼人的眼光……
但是王雪不去,她以为,到那种地方会玷污她的名气、玷污她的清白,她说:“我
踉你不一样,你是结过婚的人……”言外之意,她要做崇高的女人,而我,已经成了污
泥。
我出卖自己,帮她拉到保费。
我叫她以同样的方法——她年轻、漂亮,她根本就不需要“出卖”,仅仅只凭着男
人对她的好感,她略施小计,就可以让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为她所用,但她不,她觉得
那样低下,很庸俗。
可以,她可以崇高,“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她可以这样做,但是她别用我
的钱,我的钱都是以她最不耻的方式,在舞厅那种地方挣来的,她也别叫我帮她拉保费,
我既。
不是达官,更不是贵人,我一个平头小百姓,我怎么帮她?
我只有投那些达官贵人的好,利用他们,以她最不耻的方式_投那些人的好,然后,
我才能帮她。
王志强老是对我的那一夜念念不忘,对我的Call机也耿耿于怀,对我小说中虚构的
人物和情节,他老是疯拘一样地嗅来嗅去……
他能嗅出什么呢?他要是像卜一那样,有一个宽广的胸怀,有一颗知人解意的心,
那么,我会什么都告诉他,难道我不可怜吗?难道他不可怜吗?我们都是这样可怜的人,
组成一个这样可怜的家庭,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我不甘心,难道他甘心吗?
他的驾驶执照拿到手,其实全仗潘劲松,笔试、钻杆。
路考,潘劲松一直和我陪着他,那么热的天,人家图的啥?
还不是对我有所求?
但我自己却对他无所求,我能求他干什么?让他赞助我一笔钱,帮我出书?不,我
宁愿一辈子不出书,我也决不写文化垃圾,不写社会不需要的东西,不让读者们骂我—
—王雪,什么狗屁玩意儿,写的什么狗届东西!
我对谁都无所求,我的事业成功,只能靠我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只能靠我自己的真
才实学,否则,我宁愿一辈子平庸。
但是王志强不行,他没有一点实力,却喜欢挑剔别人,我的付出是为他!为他!
王雪,王志强,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我的丈夫,我的一切牺牲,一切付出,都
是为他们,为他们。
而鄙视我的,怀疑我的,也是他们。
接受我的馈赠和帮助,他们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地利用我,然后,再鄙视我,怀疑我……
报应!报应!就像我利用潘劲松,我越来越讨厌他,鄙视他,但是,他却是唯—一
个,令我背叛丈夫的男人。
9月13日
我照镜子,我已是好长时间没有照过镜子了,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那么苍老,那
么谁怀……
跟王志强一直都不说话,半个多月了吧?我们形同路人,但是,却要住在一个屋檐
下。
回父母家,我没有跟他们说,我跟王志强怎么怎么了,我只是甜言蜜语地说,我想
念他们,牵挂他们。住了两天,我忽然觉得很闷,我的父母家我也觉得很闷,我真的再
也没有路可走了,没有地方可去了。
王雪来看我,我问她:“你跟那个张什么怎么样了?”
王雪淡然一笑:“能怎么样?就是约会、看电影。”
“你们约会就是看电影??
我对她的爱情婚姻很关心,特别特别怕她步我的后尘。
王雪笑:“就是看电影啊。”
“老土,都什么年代了?你们不会想点儿别的花样?比方说,上音乐茶座……哎呀,
我也不知道你们现在谈恋爱怎么谈,我们那时候就是上公园,上舞厅,不过,现在的舞
厅不是为你们这些年轻人开的了,公园呢,我也好多年没去了,不知现在怎么样……”
我觉得我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这好多天了,我足不出户,早晨起来得很晚,梳梳洗洗,做饭,吃了饭,或是看电
视,或是睡觉,到晚上,又做饭,吃饭,然后又睡觉。
一日两餐,也不写东西,也不做事情,也不买菜。
我觉得我自己就像是一堆行尸走肉,我的心死了,人也像是死了。
王雪来看我,还有她的目的。她要我跟潘劲松联系,她还想在潘劲松的公司里办团
体险、医疗险。
王雪现在每次来找我,都要说这件事,我有些烦了,特别是今天,没看见我很烦吗?
没看见我的身体很虚弱吗?
“你自己直接找他,你又不是不认识他。”
“我找过了,找了他几次,他老是推。”
“那你再找嘛,你一办就是十几万,哪有那么简单。”
“他们公司有钱,他以前也答应了,说要办,姐,你跟他说一下,你说一句,抵我
说十句。”
王雪可能是恭维我,但我却听出她话里有话,“为什么我说一句抵你十句?”我有
些不高兴,“我们是亲姐妹,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直接找他办,跟我找他,有什么
区别?
你找他办也是你的事,我找他办还是你的事,同一件事,为什么我说一句就抵你十
句?“
越想心里越不是味儿。
这就是我的妹妹。
心里很难过,一个人,胡思乱想,想想一个人活着,真E没意思,既然没意思,那
还不如……
但是又不甘心。
10月26日
想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昨天晚上,都十一点了,王志强还没回来,我操心他。
是不是车出事了,还是怎么了,躺在床上,睡不着,老是往坏处想,想他出事了,
我怎么办?他要是死了,他们家里会不会跟我争财产?争就争呗,我从来就没有指望过
靠他贴钱,我只要解脱,要自由,我喜欢钱,但最不在乎的,也是钱。
但是倘若他真正死了,我该怎么办?二十六岁的女人,还会不会再嫁人?嫁给谁?
谁都不行!一个人过,寂寥一生,要不要找情人?不行,寡妇门前是非多,真要到那一
步,可能比现在的情形还要糟。
马上想到王志强的音容笑貌,想到第一次见到他,他说:“来,一家子,我们唱一
个。”想到第一次跟他跳舞,第一次,他在我的寝室里,第一次……他跟我做爱是第一
次,我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女人,而他,却不懂处女和非处女。
其实是我对不起他,从一开始我就在玩他,戏弄他,对于他的一腔真情,一个男人,
积聚了二十六年的真情……我是怎样地在对待他?是我伤害了他,是的,从来就没有站
在他的立场上,审视过我自己。
我是一个肮脏的、虚伪的、冷酷又残忍的坏女人。
难怪他不信任我,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负了他。
这样想着,我就后悔,平常不该咒他,对他那么残忍,那么狠毒,倘若他真的……
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是会伤心的,我会伤心的……
翻来覆去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就越睡不着。我终于还
是爬起来,给他打Call机。
他很快就复了机,说他在立业路。我不知我是怎么回事,不管原本的心情如何,一
跟他说话,声音就冷冰冰,恶狠狠,我说:“你在立业路干什么?都几点了?你要是不
回来,那就永远也别回来。”
“好好好,我马上就回去,马上就回去。”
“快点儿!都几点了!”
挂上电话,我就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跟他说话就不能温柔一点儿。”
十二点多一点儿,他回来了,我听见开门声,假装睡着。他先进了卧室,开了灯,
我知道人在看我,我闭着眼,不理他。
我听见外面的水管响,可能他在用冷水洗脸,随后,外面的门关上了,他走进卧室,
要脱衣服睡觉。
“又不刷牙!不行,刷牙去!还要用热水洗脸,洗屁股,洗脚。”我一骨碌坐起来,
结婚好多年了,她还是改不了农民的那种习惯。
“都好晚了。”他讪笑着。
“好晚了?你也知道好晚了。”我侧身向里,再也不理他。
他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出去洗刷。
再上床,我嗅到了他身上的淡淡的清香,我也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现在可好,
我们之间翻了个个儿,他不让我出去,不让我有任何社交,他整天却在外面跑。现在,
该我给他脸色看了,该我伸手向他要钱了,他投资四万多,赚的钱却没有我不用任何投
资赚来的多,他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回家来还要看我的脸色。我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
意,我也要让他尝尝吃力不讨好、受委屈的滋味。
“哎,我问你,你们以前坐台,是好多钱?”他小心地问我。奇怪,现在问我这个
问题,我已经三四个月没到过那种地方了,他问这干嘛?我假装生气,不理他。
他把胳膊从枕头下面伸过来,揽住我,“你们那时候坐台,老板给你们多少钱?”
我不知他现在问这个问题是什么目的,所以不敢回答他。我推开他的胳膊,故意恶
狠狠地说:“你管的!”
他又把胳膊伸过来,搂着我,“你生气了?”
我转过身,理直气壮地:“我当然生气了,以前我在外面赚钱,回来晚一点儿,你
就疑神疑鬼,不依不饶,现在倒好,你呢?”
“唉,你对我还不放心?”他把我搂得更紧:“有时候,朋友们在一起,那是身不
由己呀。”
“你还身不由己,那我呢?我那时候只是为了等结帐……”我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再
说下去,怕他翻旧账,又来追问我的那一夜。赶紧岔开话题,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
晚?
在立业路干什么?“
“晚上陈三接客,有我、刘文才、张老板,本来只是说吃饭,吃完饭,陈三说他跟”
乐中乐“的老板关系好,上去跳舞可以不要钱,刘文才和张老板就想跳舞,他们要玩,
我也不好先走……”
“你有什么不好先走的?”
“我走了他们就没有车用了……”王志强涎着脸,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助人为乐
呀,他讨好地抚摸着我,说:“人家刘文才给我们修那么多次车,从来不要修理费,人
心换人心,你说是吧?陈三这人也够意思,人家好心好意地接我们……”
“那你们就去跳舞了?行哪,王志强,你不准我去伴舞,你自己却在那种地方跳
舞!”
“我没有跳——我问你,找一个小姐到底是四十还是八十?我记得你说的是四十—
—张老板和文才他们气得要命。”
“怎么回事?”
“才玩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找他们要两百四,你说宰不宰人?”
“宰什么?在那种地方!”
“不是说一个小姐要四十吗?两个小姐八十块钱不就行了?”
“小姐自己是得四十,但是客人却要付八十,舞厅老板扣四十,你说他们请了两个
小姐,那两个小姐就是一百六,还有包厢费,一个包厢四十,两个包厢八十,不是两百
四又是多少?”
“哦,是这样的。”
“神经!那是你们去的地方?活该?挨宰也活该!”
“张老板和刘文才都气得要命,他们也真是……还怪人家陈三。”
“那陈三又接的什么客?他为什么不给他们出小姐和包厢费。”
“人家陈三只是接他们吃饭,是他们自己要去找小姐。”
“那鬼样子!”我马上想起一身油乎乎的刘文才和结结巴巴做涂料生意的张老板,
他们赚二百块钱容易吗?想到阿平那时候为了修理厂达标,天天在家里又气又急,泪水
盈盈的样子……
“他们就那样子,还想去找小姐,他们会跳舞?”
“会跳个鬼!”王志强笑起来。
“你笑什么?还笑!有脸?”
“你不晓得他们,丢死人了,一进去,他们就坐在那黑屋子里,也不出来,陈三在
台上唱卡拉OK,人家陈三唱卡拉OK就不要钱,我坐在底下听……”
“你怎么没要小姐?”
“哎呀,还说呢?”王志强兴奋起来,声音也大了,“我们刚一上去,马上就有好
多女的围上来,有一个女的,她非要把我往那黑屋子里拉,我看她那样子,哎呀,好吓
人哪,真的,恶心死了,丑死了,我说我不会跳舞,她说那就进去聊聊天,我说你别拉
我,你拉他们,他们两个才是老板,我是司机,给他们开车的,她一听,真的丢下我,
去拉刘文才。”
“那女的怎么吓人?长得丑?”
“哎呀,丑死了。”
“那你的意思,要是她不丑,要是她比我漂亮,那你就……”
“怎么会呢?你看我是那种人吗?你对我还不放心?”
我发觉王志强现在比以前会哄人了,我宁愿他变“坏”,也不愿他老实巴交,窝窝
囊囊。我对他放心,一百二十个放心。他在外面有情人,可以,但我不准他在外面花钱
买女人。只要是能用钱买来的女人,那都不是干净女人,她们的身体脏,心也脏。
我真希望王志强在外面有个情人,真的,我想我要是把这个想法说给别人听,别人
一定会说我是个神经病。但我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我是真的希望我丈
夫在外面有个情人。
最好他那个情人又有钱又贤淑——风骚点儿也行,但一定要有钱,或者至少是她不
要王志强的钱。
王志强现在根本就没有钱,这我明白,如果他在这个时候有个情人……他在最没有
钱最穷困最潦倒的时候有个情人,不管这个“请人”怎么样,我都放心,一百二十个放
心。
不但放心,而且还高兴。
“最后坐到车上,陈三问:”怎么样?‘刘文才气得要命,他说:“他妈的,她说
她来月经。’张结巴说:”她……她……她说她有病!“
王志强模仿他们两个人的口气,一个是结巴,一个是湖南口音,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见我笑,王志强更来劲儿,就把他今天晚上的事情都说给我听。
刘文才和张老板花了钱,没达到目的,两个人都很不高兴,张老板说陈三:“你还
说是你朋友,一切免费,免的什么费?花了一百多块钱,挨都没挨着,你看我带你们到
一个地方,保证不花一分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陈三不相信,张老板那么怕老婆,
根本就不像一个在外面玩的男人,两人打赌,最后,让王志强把车开到立业路,在一家
美容美发店,张老板果然没吹牛,他让陈三和刘文才洗头、洗面,他自己也洗,让王志
强洗,王志强死活不洗,还好,我的丈夫,他“出污泥而不染”,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我是得向他学习。
我就是在这时候,给他打的Call机。
洗完头,洗完面,三个男人都没有花钱,当然,他们也没有再玩别的。王志强很不
耐烦——不知道王志强不在的话,他们还会不会有别的项目。先送陈三,再送张老板和
刘文才,他们两个人住在一起,门挨门。王志强还没走时,听见他们在喊门——刘文才
喊:“周治平,周治平,开门嘛,开门,人家小曲都开门了,你还不开……”
张老板那边儿,小曲根本就没有给他开门,张老板不敢像刘文才那样,高喉咙大嗓
门,他小声地,结结巴巴地:“小……小曲,开……开……开门……”
王志强绘声绘色地描述,维妙维肖地模仿,我满肚子的真气和假气,都给弄得烟消
云散。深更半夜的,我又不敢放声笑,只能憋着笑,憋得我喉咙和肚子都痛,我又痛又
笑,在床上直打滚。
笑完,我又严肃起来,我说:“王志强,以后不准你再到那种地方,那不是你们这
种人去的地方。”
又说他:“你们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想一想,又说他:“你没去过舞厅,就把里面想像得很肮脏,你看,那么丑陋,那
么放荡的女人,她们都不肯跟客人做那事,你想我会吗?你老是把我在那里面想得很坏,
其实怎么会呢?跳舞就是跳舞,它毕竟是舞厅,又不是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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