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梦云 @ 2000-11-17
我的日记
三
----------------------------------------------------------------------------
----
5月4日 星期日 晴
对于已婚的女人来说,节假日是最没有意义的日子,“五。一”放三天假,先是我
家,又是他家,在两个平淡乏味的家庭里,扮演着女儿和媳妇两种角色。虽是已经听说
过,节假日舞厅生意不好,但我还是为耽误了三个晚上,而暗地里感到懊恼。
五月四日应该是个很有意义的日子,县文联举办“B县籍作家诗人签名售书,送书”
活动,B县地界上的文学精英们都聚拢了来,我看见邀请函和传单上还有市里一部分作
家,我看见了余仕华的名字,这个很熟很熟的名字,没来由的,让我心暗暗悸动,暗暗
狂跳。
我化了校,淡淡的,自我感觉极好。对于服装,我将所有适合这个季节穿的衣服,
都掀了出来,千挑万批,我最后还是穿上了在广西时,卜一买给我的那套裙子。
那裙子是我所有衣服中,最贵的一套。说出价格来,许多人会嗤之以鼻,一百八十
元,太便宜了!但我长这么大,自己买的衣服,包括结婚那天所穿的,最贵的也才一百
五十元。
对于月工资不足两百元的贫民来说,我能穿多贵的衣服?
我最中意的这套裙子,到今天,已经是整整三周年了,它分明的老了,旧了,上衣
的松紧也失去弹性,晶莹、洁白的花边,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就像一个曾经年轻美丽
的女郎,三年时光,尤如三十年,到如今,她已经是人老珠黄,除了美丽浪漫的回忆,
我们再也不能从她身上找到一点儿年轻时的感觉了。
青春短暂而昂贵,我越来越感觉到,青春的短暂和昂贵。跟王志强在一起,我白白
浪费掉了好多光阴,不值得不值得太不值得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在舞厅里,让我
短暂的剩下不多的青春,得以延缓、延续。
想到这里,我真替王雪着急。跟王雪走到一起,谁不说我是她的妹妹?她的原本漂
亮,绝对比我漂亮的脸蛋上写满忧愁,写满沧桑,她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靠硬本事,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在太阳下工作”,有好几次,我都暗示她,到舞厅里来,舞厅这
地方是年轻女人的天堂,只要认识几个有本事的男人,就工作不愁,收入不愁——就是
不认识有本事的男人,收入也不愁。假如王雪自己来,她认识了潘劲松,或者别的比潘
劲松更有用的男人,我看她的保险……她根本就不用“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她
只需要略施小计,哄得那些男人们高兴,那些男人们只要略略动动嘴皮子,打几句胡说,
或者写两个字,就强过她一年到头的辛勤劳累。
我不知王雪是怎么想的,都什么时代了,连我这个“中年妇女”(在农村,我这把
年纪,可以算得上是中年妇女),都想得开,她们这一代受新思潮影响并熏陶出来的小
女孩子,还有什么想不开?
别问方式,只问结果,你保险业务做大了,这就是成绩,老总就会提拔你。
我不知道王雪是怎么想的,我真心希望她在事业上能够平步青云,从学校一出来,
我就连忙把她送到卜一那里,我希望她学学南方人的那种工作方式,“不问方式,只问
结果”,我希望她最终成为一个女强人,成为……我心里所想的那种女人。
换了衣服,我早早地来到俊杰书社,等待——不是等待签名售书的开始,是为了等
待一个人。
作家来了,读者来了,电视台的读者也来了,还有已经出了名的A市籍作家诺亚,
他的名字也在邀请之列,但我没想到,他也来了。
认识他的小说和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但我不认识他
的人,我没见过他,我也没想过要见他,他名气越大,我就越没想过要见他。
我真正想要见到的人,我没见到。余仕华没来,他也没来。
他即使来,我也不会以相貌来认识他,我记得他的声音,但现在他的声音也模糊了,
我只记得我和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我以为他一定会来,我真的这样认为,他会来,一
定会来。
他来时,我认不出他的脸,他的声音,但我一定会凭感觉,感知出那些陌生的读者
中,哪一个是他。
我相信我和他有一种心电感应,我相信我们能够心灵互通。
但他让我失望了。一直到活动结束,一直到消失掉最后一个陌生的面孔……他失言
了,我记得他说过他一定会来,找也觉得他也应该是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来。
但他没来。
我再一次感觉到距离,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可以信任,不可以真诚。
看来我以往的经验是对的,当然应该是对的!用那么昂贵的血、泪、名誉以及受伤
的身体,总结出来的经验,怎么会错?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没有一个人……是人。
王雨真正想要见到的丈夫的朋友没有来,看来这对她心灵的挫伤很深……
5月5日 星期一 晴
客人多,小姐也多,“王中王”不知从哪里,忽然又冒出这么多陌生面孔的小姐。
听说昨天和前天的生意都很好,小姐不够,领班四处打Call机,呼她以往认识的小
姐,还不够,又到附近的几家舞厅,“借”小姐,那些小姐们见“王中王”的生意这么
好,于是就留在这里,不走了。
新小姐抢了旧小姐的风头,领班光安排新小姐,把我们这些旧小姐凉在一边。据说
这是领班的管理艺术,她安排新小姐,是想留住新小姐,并给新小姐机会,让她认识客,
并让她将客留住。至于旧小姐,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客,所以领班就不管她,让她自己去
发展。
我一直没有坐台,反正没坐台的小姐多,我的心里也就不觉得十分难堪了,坐在沙
发的一角,舞会已经开始了,灯光很暗,我在心里想着一个人,我想我应该会再见到他
的。
就好像……受贿的被人录了相,偷情的被人捉了双,我一连几天,心里都在想着这
事,想着这个名叫刘时勤的不讲信用的男人,我不知他的人品怎么样,我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他自己说的,我再也不能从别的方面对他进行认识。
好几次,我都想向王志强打听他,但是,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如果王志强问我:
“你怎么认识他?你为什么要打听他?”那我怎么回答?
我更不能向余仕华打听他,如果他压根儿就没向余仕华打听过我,那我问余仕华,
岂不是没事找事?
我只有静静地等他。如果他永不出现,那么,就让1997年4月30日这天晚上,像一
场梦,消失掉,永远都不再打扰我。
退一万步,即使让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了。我在伴舞,即使是这样,那又如何?我,
照旧是我,大不了离开A市去广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像一九九四年那样。
我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有些事,不应该去想,想多了,一点儿用也没有,只有徒增
烦恼,于己无益,不必!不必!
在黑暗中,东想想,西想想,这时领班叫我。一个叫杨云的小姐,已经坐了台,但
是却又来了熟客,熟客又带了几个客人,领班不想得罪他们,所以把杨云叫出来,让我
去顶杨云的缺。
“你进去以后,就说杨云的男朋友来了,她朋友不让她伴舞,她怕她朋友闹事,所
以就跟他回去了,你会说一点儿,千万别让客人知道,她是去陪别的客了。”领班一边
领我往包厢去,一边叮嘱我。
我说:“那我进去以后客人不高兴怎么办?他肯定生气,也许人家喜欢杨小姐,而
不喜欢我呢。”
“不会的,杨云也才陪他没多大一会儿,你进去后,学会媚一点儿……”
说着,就到了。领班把我推进了昏暗的十号包厢,告诉我,“在三卡”,就走了。
三卡在最里面,我摸黑进去,却没有人招呼我,待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我看见小沙
发空空的,没有人。客人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在沙发上坐下去。
门帘撩开,就着外面的灯光,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一边用餐纸擦着手上的水,一边
往里走。
门带放下后,光线就暗了,他点着打火机,走近我。
火机在我脸上照了一下,“咦,走错了……”他自言自语。
我赶紧站起来,按领班的意思,小心解释:“刚才陪你的那个杨小姐,她朋友来了,
要她回去,所以,领班就让我来……”我忘了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反正就这意思。
客人在沙发上坐下,“哦?她朋友来了?”
“是的。”
卡座很黑,我能够感觉到客人的冷漠,我想:要么是他生气了,要么是他不喜欢我,
要么是,二者都有。
他不理我,我也不想像别的小姐那样,对客人主动热情,反正,在“王中王‘,我
也有”熟客“,坐台不坐台,无所谓。如果他要我走,那我抬起脚就走。
冷了一会儿,他点着打火机,准备抽烟,我没有看他,只管低眉垂眼,想自己的心
事。他把盒递到我面前,问我:“小姐抽烟吗?”
我这才抬起头,笑着拒绝:“不,我不抽。”
“为什么不抽?”
“我不会。”
“不对吧,听说你们做小姐的,个个都会抽烟。”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会抽。”
“不会那就学嘛,来,抽一根。”
“我不抽。”
“我今天非要让你抽!”
我觉得这个人好粗鲁,还很霸道,但我决不屈服。我扳着脸,“你这人也真是,我
不抽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抽!”说完,觉得口气太硬,于是又转为笑脸,“我不会抽烟,
你非要让我抽,这么贵的烟,给我不是活糟蹋。”
“嘿!”他不知是在哼,还是在笑,大概是冷笑又加上冷哼吧,他自己抽出一根烟,
用打火机点燃,借着打火机的光,我看见的是一张陌生而又冷漠的脸。
他抽烟,我想,既然他不赶我走,那我就把这台坐下去,反正,有四十块钱,谁也
不会嫌钱扎手,我没话找话,“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想你刚才那位小姐?”
“笑话,我想她!”
“那你是不是觉得她比我好?”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觉得你不高兴,你不喜欢我。”
“喜欢。”他说,跟着,就有一只胳膊过来,拢了我的肩膀,到他的胸怀。
这个客人怎么是这样?要么他不理你,要么,他就……
色迷迷。
跟潘劲松,跟铁路上那两个人,人家都不是这样,只有这个人,这个人,简直不是
人。
他很快抽完烟,我从没见过抽烟这样快的人,一根烟,在他嘴里,简直就跟一根雪
花糖似的,一转眼,就没有了。
我最恨抽烟又喝酒的男人,尤其是抽烟抽得很厉害的男人,他们破坏空气,破坏环
境,也破坏我的心情。
抽完烟,他两只手都有了空闲,嘴巴也有空闲,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又从肩往下
移,跟着紧身衣的曲线——我很少穿紧身衣服,今晚是第一回。
女人的身体有些美丽的部位——现在叫性感,不叫美丽——是很高兴别人拿欣赏与
羡慕的眼光瞄、而非常憎恨有谁来用手摸的。当黑暗中的大手,移至关键部位的边缘,
我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厌恶,那种厌恶完全是一种本能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真实感受。
我把他的手推开,“请你放尊重些。”
我小声,却也十分庄严地说。
他大概是不以为然,停顿一下,又要前移。
我抓住他的手。
他挣了两挣,在我耳边说:“你这女人,怎么做小姐的,这么不懂风情。”
“你以为做小姐怎么样?我是来伴舞的,又不是……”
他还生气,我才生气呢,把我当什么了,妓女吗?
他挣脱我抓住的手,“你不愿意就算了,老抓着我的手干嘛?真是!你别以为,我
们像有的客人那样,来这里就光想沾小姐便宜,我不是那种人,告诉你,我们是有表示
的。”
我听了这话从心底里感到可笑,什么玩意儿,当我没见过钱,没见过世面?我看他
那样子,他的言谈举止,有可能是农村那些为躲计划生育的,靠投机倒把,偷税漏税,
赚了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有钱,就觉得自己能用钱买到一切,包括城市
女人的那些细皮嫩肉的欢颜。
我从心里鄙视他,并且很快想到,他的发迹,大概就是先开副食店,而后生意做大
了,就在东风路“水货一条街”
上,租了门面,做副食批发,他可能是靠做批发,发了些大一点儿的财,想想自己
的生了一溜串儿儿女的农村妻子,真正人老珠黄,就像他发迹前所吸的那些烟,又粗又
劣,所以他要换换味儿,就像他今晚吸的“红塔山”,他要换城里的女人。但是,凭他
的农民本色,他是绝没有魅力来讨得真正城市女人的欢心,所以,他就花个百儿两百块
钱,来这种地方,寻寻开心,也寻寻心里的平衡。
他以为,所有在这种地方的女人,都会为了钱,而满足他的所有虚荣,所有……需
要。
又吸了几根烟,他提出新的要求:“亲一下,你给我亲一下。”
让一个躲计划生育的农村男人来亲我,那还不如拿一只臭鞋放在我的嘴边儿。我觉
得这个男人恶心,真的,我宁愿不坐他的台,我也不想再陪他。
我强忍着,强忍着这些恶心的感觉,用微笑的声音说:“你亲我,不行,我喜欢主
动,不喜欢被动。”
“那好,你亲我。”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用什么亲?我的嘴上涂有口红,亲你哪儿?亲到脸上,擦不
净,回家你老婆不跟你拼命。”
我信口说着,目的只是想捱过这难提的时间,没想到他认真了,他很认真地问:
“你这口红不是防水的?”
“咦?你还知道个防水的?看来,你对女人很了解呀,谁告诉你的?是小姐告诉你
的,还是你的情人告诉你的?”
他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是听我爱人说的,她用的就是防水口红,亲不掉。”
嗨!那他爱人还挺那个的,我在心里想:一个农村女人,孩子一大堆,皮肤粗黑,
满脸雀斑与皱纹,忙家务,忙孩子,还要忙着照看丈夫和店铺,半老徐娘了,她还有闲
心去抹口红……
“给。”
黑暗中,我先以为是小费,等拿到手,才发现是一张餐巾纸。正纳闷,他说:“擦
了,把口红擦了。”
“为什么?我才不。”
“你怎么不听话?擦了!”
“我为什么要擦?擦掉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了,我才不,毁我名誉。”
“你还怕毁名誉?我才怕毁名誉呢。”
一个躲计划生育的农村男人,有什么名誉可言?真是好笑。我玩着餐巾纸,问他:
“你是干什么的?”
“别问我是谁?”
我觉得好笑,就笑出来。“看来你很会唱歌,你经常到这种地方,是吗?走,我们
跳舞去。”
“跳什么舞,没意思?”
“跳舞没有意思,那你干嘛还要到舞厅来?”
“哦,你以为男人到这里来,就为了跳舞?”他振振有词。
我轻描淡写地:“废话!当然了。”
“哎呀,你别跟我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做小姐的,其实比我们还要清
楚。”
他一边说,一边就又开始动手动脚。
我连忙站起来,“走吧,走吧,跳舞去。”
他用地道的土话:“哎呀,你这婊子。”
只有农村的人,才把女性称为“婊娃”或“婊子”。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种乡音
了,猛一听,怪好笑,就想笑。
我笑着拉他,“你老呆在这黑屋子里,也不出去跳舞,别人还以为我们在里面搞什
么鬼,你不要名誉,我还要名誉呢。”
他终于站起来,我拉着他,往舞厅走。
这是一曲慢四,他跳得很一般,而且老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把一曲
跳完,回到包厢,我剥口香糖,喝饮料,顺便也剥了一颗口香糖给他。
“谢谢,我不吃糖,我吃烟。”
卡座里已是烟雾腾腾,全是他一个造成。我用一种撒娇的口气说:“不嘛,不让你
抽烟,就让你吃糖。”
“那好,你喂我。”
喂就喂,我把糖放进他嘴里。
“我要你用嘴喂我。”
“你神经啦!”我才不理会他,“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你妈。”我本来是想
骂他,但他却抱住我,“我就是小孩子,我要……吃你的……”他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
乳房,猥亵地说:“我要吃你的妈妈……”
“放手!”
“听话。”他捏一下我,小声说:“我会有所表示的,待会儿,我让他们给你小
费。”
“滚你的小费!臭男人!”身心同时受到侮辱,我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拿
开!”我几乎咬牙切齿。
他也恼了,不仅放开我,而且还恶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不知他还会有什么举动,
我听说过这里有客人打骂小姐的,我有点儿怕。我做着种种猜测,又想着不同的对策,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一直抽烟。
他一连抽了五根,才开始说话,“你什么意思?”他问我:“你是不是做小姐的?”
我还没想到怎么回答,他又说:“坐那么远干嘛?你坐过来。”
他用命令的口气,我就坐过去,靠近他。
他把手又放在我肩上,问我:“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先给钱,然后才……”
“你以为你很有钱是吗?”我尽量平淡,“告诉你,有钱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以
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买到一切,错了,我告诉你,我到这里来,决不单单是为了钱,
如果我只是为了钱,那我就不在A市了,外面世界挣钱的机会多得很,所以你不要在我
面前老是”钱“、”钱“、”钱“的,那会让我替你感到悲哀。”
“你说你不是为了钱,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受过高等教育,我来这里当然有我的目的,但是我为什
么要告诉你?你是谁?我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再过一个小时,咱们就各自东西,谁也
不认识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
“你帮我?不,谁也不能帮我,我所有的成功都要靠我自己,没有谁能帮我,我也
不需要谁帮。”
“嗨,看来你挺有个性。”
“本来就是这样。”
‘可是我今天非要亲你一下,要不你叫我摸一下,反正你得……“
“不可能,决不可能,我宁愿不坐台,宁愿得罪你,得罪领班,得罪这里的老板,
我也决不违背我做人的原则。”
‘哼!“他冷哼一声,开始使用武力。
我也同样地用力反击,像捍卫国家的领土一样,我要捍卫自己的身体。
暗斗了几个回合,他恨恨地说:“算了算了,你出去,叫领班来,给我再换个小
姐。”
这个时候我再出去,那就太不合算了,我说:“我出去可以,但是你不可能再换小
姐了,到这个时候,该坐的都已经坐了,坐不上的,人家也走了。”
“那你出去,我不要小姐了。”
“真的吗?”我厚着睑皮。
他不理我,又开始点烟抽。我被冷冷地凉在一边儿。过了一会儿,他出去,大概是
看外面到底还有没有小姐。估计是真没有小姐了,他进来后,又跟我说话。
“你这样子,是不是嫌一百块钱小费少了?我给你两百!”
“你以为两百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次欢娱?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你是嫖客?我是娼
妓?不!我来这里,做一名伴舞女,你是我的第五位客人,我真的没想到,我会听到这
样的话。真的,我来这里不到一个星期,我在这里感觉很好,没想到,今晚遇上你……
我不知你是什么身份,反正,来这里的客人,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我想你可能真的很
有钱,但是拿钱做交换,把钱花在这个方面……我想你肯定有老婆,有儿女,你在这里
花钱买乐,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你对得起他们吗?”
“哈,还要你教训我。”他不屑他冷笑。
我真的替这个男人感到悲哀。
他再一次动手动脚,还说:“来,亲亲我,让我摸摸……”
我换了方式,故意说:“可以,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别问,反正我是有身份的人。”
“哼,你有身份,那我告诉你,我比你还有身份……请你放尊重些!”
他住了手,恼羞成怒,“滚,滚,滚,滚……”又高声喊:“王老板,王老板,去
给我换个小姐!”
我们隔壁的卡座里随即有人应道:“怎么了?要换小姐?”
“扯球淡!什么金枝玉叶?给我换了!”
我想这一次他是真的动怒了,但我站不起来,也走不出去。我还从来没有被谁“换”
过,心灵的悲哀,压得我全身无力。我缩在沙发的角落,听他们怎样处置。
那王老板出去了一会儿,进来说:“不行哪,没有小姐了,只剩两个下脚料,长得
又老又丑,连我看了都恶心……
哎,我看看你这小姐……“”啪!“打火机着了,我赶紧低下头,但王老板还是照
着了我,我听他嘻皮笑脸地说:”哎呀,你这小姐好靓呀,比开始那个还好些,比我的
那个也好。“
“那我们换一下。”
“行啦。”
其实我还真有点儿想换,我想随便哪个人,都比我陪的这个“有身份的人”强多了。
但是王老板的小姐不换,我听到她在嚷:“不行不行,你们怎么这么不尊重小姐?把我
们小姐当什么了?说换就换,不行!”
王老板熄了火机,问:“怎么办?”
“算了,你让她出去,我不要小姐了。”
好像我是一条癞皮狗……
正要站起来走,打火机又亮了,王老板又一次照我的脸,“哎呀,好靓呀,拐子,
你看清楚没?真的好靓!”又说我:“小姐,你怎么回事嘛?给我们拐子陪好一点儿。”
我一直低垂着头,对他手中的打火机,充满愤怒。
我想我应该走,稍有点儿骨气的人,都应该在这时候,头也不回地走。
但我没骨气,我还在想:已经到了良宵,只要良宵一过,即使我走,他也还照样要
出我的小姐费,如果现在走,时间没过一半,他不买单,我刚才所受的屈辱,岂不是全
都白受了。
终于王老板熄了火机,我松了一口气,把垂得僵硬的头,抬起来。
王老板在临走之前,伸出他的罪恶之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准确无误地
抓了一下我的胸脯……我想都没想,完全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我挥起胳膊,但是没
打着他、只打着了木板隔成的墙壁,在良宵的黑暗与寂静中,手打木板的声音,十分地
清晰。
“怎么了怎么了?”
“喂!怎么回事?”
三个卡的人都在大惊小怪。王老板又转回来,点着打火机,笑嘻嘻地照我的脸,
“嘿嘿嘿,生气了?”
我咬着下唇,低眉垂眼。
“哟?还哭了?”他这一说,我还真有眼泪从眼眶里冒出来。
王老板的小姐也跟过来,“哟!哟!还哭了?我看看……”
一号卡座的小姐也跑过来,“真的?还哭了?是谁呀?
我看看,我看看……“
打火机一直照着,好像我是一个怪物,妖精,大家都来观赏我,看看稀奇儿。
我用手捂住脸,听到他们说:“真哭了……”声音不再作吓唬,好像带了些同情和
温柔。
我听到王老板小姐的声音:“你怎么回事?人家是新来的,太欺负人了,都给人家
弄哭了。”
另一个小姐说:“哟,真的,她好小呀。”
但是王老板却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不以为然地:“哎!
还真哭!好吧好吧,你走行吧?台费一会儿照样给你结,真是?“
他又给他的小姐说:“我们换一下,让我来调教调教这位小姐,你认识她吗?她是
真的才来的?”
“是的,人家才来,都怪你,你还调教?”
“就是因为她才来,所以我才要调教调教……”
这时,“有身份的”终于发话了:“去,去,去,小栖娃儿……她都哭了……”
“哭!上路了就不哭了,拐子,要不你坐我那儿,我来坐你的位子。”
“哎呀走!”
“好好好,我们走。”
一切又趋于黑暗,回归平静。心心相印似的,他搂住了我,而我,也就软软地依进
了他的怀里。
“好了,别哭了,我看见你哭,我真的好难过,对不起……”他一边低声说,一边
给我擦眼泪。
其实,依照我的本性,我是完全可以不哭的,我又不是没有受过侮辱和伤害。
但是既然眼泪能打动他,那我就索性多哭一会儿吧,我一直哭,他就一直擦我的眼
泪,擦到最后,我都没有眼泪了。于是我就说话,我说:“我还以为他比你好,没想到,
他那么坏!”
“他刚才怎样你了?”
“我不给你说,你们是朋友是吗?那你问他好了……”
我用温柔的“小栖娃儿”的声音说:“刚才你给我擦眼泪,把我搂在你怀里,你使
我感觉到一种父亲般的温暖,我觉得你不是那么坏了,我觉得你也有真情的一面。”
我又说:“我们这样多好,又纯洁,又真实……”
他真“好”了一会儿,又说:“你让我亲一下……”
他反反复复地提这个要求,我拒绝得不能再拒绝了。我就让他亲,他亲我,我闭紧
嘴,把擦掉了口红的嘴唇递给他。
他亲了一下,说:“把嘴张开。”
我说:“好了,别得寸进尺。”
“那有什么意思?亲嘴还是亲嘴唇。”
我使劲擦着被他亲过的嘴唇,说:“亲嘴本来就没有什么意思,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主要还是靠语言。”
“语言不够表达,那就要靠亲吻,爱抚……”他又开始动手动脚。
“你别……”我说:“你别破坏你刚才留给我的好印象,刚才我们在一起好纯洁,
好纯真,你别破坏,别……”
“我想摸摸你下边儿。”
“你神经病,你怎么这么下流?”
“那你叫我摸摸你上边儿。”
“你……怎么这样!”我抓住他的手,怕他真的乱摸。
他说话的口气又生硬起来:“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不这样儿,还怎么样?”
“你认为人与人之间,就没有纯真和美好了吗?”我想起卜一,想起与他相处的日
子,在北海的银滩,在东兴街头,在平江的海潮和冲凉房中,在宾馆,在他的车里面,
我们有好多好多在一起的机会,但是我们只有纯真和浪漫,这种纯真和浪漫,将伴我们
一生。
我再也没遇到过像卜一这样的男人,再也没遇到过。
所有我遇到过的男人都不能跟卜一相比,而这个男人,尤其不能。一个晚上,他不
断地跟我提那些无礼的粗俗的要求,到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就说:“那你必须告诉我,
你的真实身份,我不能稀里糊涂的跟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却还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我说过,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钱,我今晚决不要你的小费,你给我,我不会要,你不给我,
我更不会要。”
“那我告诉你——”他停顿一下,说:“我是工商局的,副局长,姓江。”
“真的吗?是市局还是县局?”
“是市局,怎么?你认识里面的人?”
“我不认识,不过我有一个亲戚,他这几天正求着工商局办事。”
“什么亲戚?”
我想到刘文才,这些天,税务所找他要钱,工商所找他要钱,还有环卫所,市容
办……什么乱七八糟的,很多。工商所找他要的钱,反正数目也不小,他一个外地人,
就只有焦头烂额,窝囊又善良的王志强,有心帮他,却力量薄弱。
王志强怎么帮他?自顾都不暇。
我有点儿怀疑这个“别问我是谁”,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有身份的人”,一点儿也
不像局长,我猜想,他即使不是逃计划生育的,他的素质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但我还是
说,病急乱投医嘛,再者,也可以分散他的精力,让他不能老想到动手动脚。
“我有一个表姐夫,他在开发区开了个汽车修理厂,这几天,工商所的一个人老找
他要钱,还要罚款,他们现在都没有钱,很可怜,你是副局长,能不能说句话,帮他们
免了。或者少收一点儿?”
“行!我回去问一下。”
一边说,一边又要动手动脚。
我再也想不出别的新招,只觉得今晚的时光难熬。没有办法,我打开皮包,拿出昨
天文联发给我的获奖证书,我说:“你别慌,你先看看,我是谁。”
他点着打火机,很是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没有忘记,刘时勤给我的教训,今晚我是真的没办法,遇到
这样的男人,我只有这样。我说:“你都看清楚了吗?这是我的真名字,我某某单位,
我是作家,我来这里,确实是为了体验生活,你不会希望我把你写进去吧?让你的形象
跟我的作品,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
他有点儿不相信我的身份,他问我,XXX你认识吗?
XX如今在干什么?XXX又如何如何,他问的,都是文化系统的一些老人,包括杨老
师在内。
我说,我来这里,就是杨老师让我来的,杨老师现在在“王中王”弹电子琴,他连
忙问:“这里弹电子琴的是老杨?”
我说是的,他有些紧张,说:“你别对他说,我在这里。”
“我对他说什么?我知道你是谁?江局长。”我笑一笑:“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作家,就是专门观察人的,研究人的心理,你说真话说假话,我都有感觉的,你告诉我,
你的真实身份。”
他犹豫着,欲说还休。
“你不说算了,反正,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了,当然,你是有身份的人,你有顾忌,
这我可以理解。”我轻轻地刺他一下。
这时,他们一起的人在喊他,我听他们喊:“刘冒儿,走吧?”
“好,几点了?”他问,不待人家回答,又自己打开手机,“我看看……哦,十点
半了,十点三十五走行吧?”
“好,听你的。”
这“刘冒儿”的称呼才是真的,我说:“你这人也太虚了,改个身份就行了,没必
要把姓也改了哇。”
他则慌慌张张,“来,快点儿,让我亲亲,没时间了。”
是不是有点儿变态?这人!非要“亲亲”,想不通。
但我还是让他亲了,嘴闭着,张开,张开,又闻着。我不习惯亲嘴,让一条粘乎乎
的舌头伸进你嘴里,也不知上面有没有病菌,病从口入,想想就觉得很恶心,很脏。
装着喝饮料,我偷偷地漱嘴,擦嘴。
临走时,我问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因为,他问
到杨老师他们,他既然认识他们,那我就有些必要弄清楚他是谁。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我是A市某某局副局长,分管监察和政工的副局
长同时兼任C区分局的局长,我叫刘歆,听清了吗?”
“听清了。”
“要给我保密,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跟谁说?”
他匆匆地收拾手提包,茶杯,大哥大,他的同伴在叫他了,在往外走了。他说:
“等会儿我叫他们给你小费,我先走了。”
他走了。
我慢腾腾地最后一个走出去,我才不稀罕他的小费,汪静也下班了,她在吧台那儿
等着报台,我也站在那里,等着。
王老板从外面进来了,他嘻皮笑脸地:“嘿,嘿,王雨,我们拐子叫我给小费。”
一百块钱递过来。我说:“我才不要你们的钱,我不要!”
“不行,你不要,他会骂我的。”
“我很死你,我才不要你的臭钱!”
“嘿嘿,对不起,给。”
我不伸手,他就把钱硬塞给我,“还气呀,我都说对不起了,嘿嘿。”他笑着,转
身走了。
领班说:“看,这位先生,多大方!”
周围的小姐,我发觉她们还是有点儿羡慕的。
我把钱折起来,跟领班说:“我才懒得要他们的钱,一个个坏死了。”
“傻瓜才不要,你们来这里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
是呀。
马按:这一天的日记很重要。刘歆与王雨的冲突,表明伴舞女与妓女是不同的。当
年著名文学家朱自清先生就在散文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有过精辟的分析:
“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
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
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
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
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川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
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
孩子。’他的意思可以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娃,并且尊重着她们,所
以拒绝了她们。
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
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
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
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
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王雨是去坐台、伴舞的,并非卖淫,她自有她的人格,理应得
到尊重。她在刘歆面前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也促使这位老”冒儿“转变了态度,他在王
雨心中的印象也由”一个躲计划生育的农村男人“转变为一个有人性、有苦衷的人,一
个可以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5月6日 星期二 晴
我们刚走进“王中王”,老K就迎了上来。老K,就是昨晚的刘老板,我今晚才知道,
他们说的“拐子”,就是“大哥”的意思,还有刘冒儿、杨冒儿,“冒儿”,就是官号
的简称,是“领导”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做官的,在舞厅的暗语。
老K说:“王雨,你怎么来这么晚?我们拐子等了你好长时间。”
我故意淡淡地:“他等我干嘛?”脸上却做出迷人的微笑,“你们昨天不是生气了
嘛?”
“谁敢生气呀,走,我们拐子专门要我在门口等着,怕把你漏了,走,走走。”他
拉我到餐厅部的包厢。
门廊内有杜老板和小姐们,我不想在人面前拉拉扯扯,于是就跟他一起去了。
推开包厢门,里面坐了三个人。我看到刘歆坐在上席,在灯光下看他,跟在打火机
的光圈里看他,那是截然不同的。他瘦,但不乏气度,五官很普通,也很匀称,算不上
美男子,但很有……有那么一点儿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们让我坐在他的身边,但他对我的态度很一般,跟昨晚完全不一样。别人喝酒,
他喝饮料,我面前也有一瓶饮料,我不卑不亢,喝饮料,唱歌。
我大大方方地唱歌,他们都说我唱的好,老K很殷勤,他不断地给我们点歌,让我
和刘歆唱。老K点了一首《康定情歌》,让我和刘歆合唱,我不适应唱民歌,唱唱通俗
歌曲还差不多,我不唱,刘歆就一个人唱,用两种声段,刘歆的歌唱得不错,一听就是
受过声乐训练的,唱完了,他有些得意,“怎么样?想当初,我吹拉弹唱,哪一样不
是……啊……”
典型的官腔,我发现很多文化层次不高的小官僚,他们讲话,总是讲半头,然后
“啊”一下,因为他们只能说半头话,他们的文化,决定了他们只能如此——啊。
我在心里笑,笑话他。
吃好喝好,唱好,老K说:“都安排好了,走吧?过去吧?”
一伙人鱼贯而出,鱼贯而入,然后,在各个“衣柜”和卡座里,消失无踪。
我和刘歆坐的还是昨晚的位子,陪老K的小姐也还是昨晚的那个,老K背地里叫人家
“大嘴”。老K这人……听小姐们说,老K昨晚给了“大嘴”两百块小费。
刘歆告诉我,他为什么今晚又来。他说他在这里从来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从来不跟
小姐说真话,而且他从来不让小姐陪他超过三次,怕小姐以后走在路上会认出他。他说,
市体改委有两个主任,一把手和二把手,他们俩原本是对头,但他们俩个人的情人,却
是好朋友。一把手的情人把他们之间的事,都讲给二把手的情人听,当然二把手的情人
也把他们之间的事,讲给一把手的情人听,两个做情人的是好朋友,说话无遮无拦,这
很正常。二把手的情人把她好朋友的事,又说给二把手听。这个二把手很有心计,他就
以此为柄,检举一把手,结果硬是把一把手给弄倒了。
后来,这个二把手顺理成章地当上一把手,而一把手,却受到党纪处分,什么都没
有了。
刘歆给我讲这故事,再三告诫我,嘴要紧,要小心,还婆婆妈妈的,说什么“大路
上说话,草旁有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遇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
心”,好像他是我啥子,一遍一遍,谆谆教导,不厌其烦。
他非常后悔,他让我知道了,他是谁。
“你现在就像是埋在我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不知哪一会儿,我得罪你了,你就会
把我掀出去,把我炸死……”
我没见过这么胆小这么谨慎的男人,想到昨晚他的举动,他说的话,我吓唬他:
“是呀,你还敢得罪我!”
“昨天一上车,我就在说,完了,完了,他们都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把我的
身份给那个小姐说了,老K一听,急得要命,哎呀,你怎么那么蠢,真是聪明一世,糊
涂一时,平常那么小心……我也是呀,冤枉,开始一直都把握得怪好,可到了最后,都
准备走了,鬼使神差地,又给你说……真是,烧了一辈子香,临末儿,吃了碗狗肉……”
“还说呢,你说的话,我根本就不信。”我是真的不信,工商局也好,某某局也好,
我都不信。
“你信不信?你真的不信?”
“是啊。”
“哎呀,晓得还是不来了,我要是不见你,你是不是就会把我给忘记了。”
“当然了。”
“哎呀!”他跺脚,做出很懊悔的样子。
“你不晓得,昨天在车上我一说,大家都紧张得很,都说今晚无论如何要再来一趟,
我们怕错过了你,专门叫老K在门口等着。”
我笑道:“哦,你今天就是专门来稳我的。”
“是呀,他们都说,一定要稳住那小姐,叫她莫乱说。”
“你们都很紧张?”我笑,看他确实紧张,就说:“你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我说,
我给谁说?你看我是那种长舌的女人吗?再说,我在这种场合遇到你,我说出去,让别
人都知道我在做舞女,很光荣啊。”
“你说你是在这里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是一个方面,收获钱财也很重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文化上这几年,
穷得要死。”
“我知道,出生人死,我就是从文化上出来的。”
“我……就是出去,我也不见得生,我,命苦哇。”
他笑:“听你感叹,怎么老气横秋的。”
“本来就是嘛,二十五六岁,还不老气嘛?”想到昨晚他们说我“小”,我笑道:
“你们以为我很小是吗?你昨晚怎么说我?小栖女士儿,喂,你老家是哪儿的?小栖娃
儿,还怪亲切的。”
他也笑,问我:“怎么说?小女孩子?小姑娘?”
“是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烦你吗?我以为你是农村来的暴发户,为躲
计划生育,在城里租个小摊子做生意,后来,生意做大了,就在水货一条街上搞批发,
投机倒把,赚了点儿昧心钱,就来到这种地方,学人家潇洒。真的,你满口土话,肮话,
粗话,我真的没有把你瞧起来哟。”
他听得直笑。我觉得我们之间,距离开始缩小。
最后,走的时候,他非要我坐他的车,我说我不坐,我们一起有两个人,他说,你
管人家干啥子,你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再说,确实顺路,我又说,我骑车子,坐你们的
车,我的自行车怎么办。“那还不好办,放在车后面就是了。”
老K就把我的自行车放进车后面,我觉得刘歆的这一做法有点儿太殷勤了,不太像
他。
车身的造型,有点儿像卜一的本田王。坐进去,四个男人,加上我,不松不挤,刚
好。
不知话题是怎么开始的,刘歆跟那三个人说:“你们别小看她,人家可不是为了钱
来做小姐的,人家是作家,已经发了很多作品,还出了书,小小年纪,很有抱负的。”
“哟,真的吗?出的啥书,在哪儿?还能买到吗?”
“现在肯定买不到了,人家在九四年就出版了,现在只剩下很珍贵的几本,你们到
哪儿买……”
我不知道刘歆出于什么动机要说我,我猜测他肯定是为了炫耀,有什么好炫耀的?
不知道我的真实处境有多难过,多尴尬,我用手偷偷捕他的腰,不让他说,他还说,我
连忙打断他:“你们别理他,我只是个小姐,小姐就是小姐,哪有什么作家。”
但他们七嘴八舌的,根本就容不下我的话,“哎哟,王小姐,不简单哟……”
“小姐,那你到舞厅来,是不是就为了体验生活?”开车的这个“眼镜”,我发现
他跟卜一长得很像,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像。
他旁边的先生,又问:“王小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常在哪儿发表文章?“
“我没有发表文章,我是伴舞女郎……”
你们都怕暴露身份?难道我不怕暴露身份?我说话虽然带着笑,但心里头却确实有
点儿恼火。
“刘冒儿,你好有福气呀,认识一个作家小姐……”“眼镜”说时,还回头看我一
眼。
“好好开你的车!”我说。
“别担心,他是老师傅。”
一车人都笑,我不知他们笑什么,“眼镜”说:“那你们是乡长。”
他们又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刘歆换了话题,但说的还是我。
“王冒儿,你晓得人家晚上跟我说什么吗?人家说,我只欣赏那些干实业的,有钱
的男人……”
开车的“眼镜”插了一句:“那我就是呀,王小姐欣不欣赏我?”
他的话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我倒是注意到,并且往心里去了。
“……她说他们是靠自己的真本事,靠个人奋斗,靠能力,才成功的,而那些当官
的,人家就瞧不起,瞧不起我们那,说我们是靠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前倔后恭,阳奉
阴违,什么什么……”
“欺上瞒下,弄虚作假。”
“对对对,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还有什么?哎呀,总之是说了一大串,尽是贬义
词,把我们糟蹋得不成样子。”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我是看不起弄权的人,说实话,我没把刘歆给怎么瞧起来,拿
他和老K相比,他比不过老K.不过我没有像他说的那么夸张,用了那么多贬义词。
既然他肯自己贬自己,那我也没必要给他面子,我说:“本来嘛,你们这些当冒号
的,人家怎么说?喝的是‘蓝带’,唱的是‘迟来的爱’,搂的是‘下一代’……”
刘歆他们不但不驳斥,反而个个都很兴奋,“你不知道,王小姐,我们可是符合四
项基本原则的。”
刘欲问我:“你知道是哪四项基本原则吗?”
“不就是坚持社会主义……”
“哈哈……”他们大笑,七嘴八舌地:“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烟酒基本
靠送,吃喝基本靠共……”
说着说着,不一会儿,我就到了。老K帮我把自行车卸下来。好像是老朋友似的,
我跟他们互道晚安,互道再见。
再见——以后肯定还会再见。
5月7日 星期三睛潘劲松来了。
我觉得,在“王中王”,我不用操心坐不上台,有他和刘歆两个人,我就稳坐“钓
鱼台”。
他给我说保险的事,大概要等到十日以后,因为全市二三十家出租车公司,是政府
统一管理的,现在新车都还没有发售,还在整顿黑车,所以王雪的保险就得往后拖。
我故意,说他这几天都不来看我,也不打电话。
他慌慌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木梳,送给我。他说他到三峡去了,这水流是谭木匠木
梳,很出名的。
“那你去三峡之前为什么不给我打招呼?我也去嘛。”
“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专门带你出去啊?”他像哄小孩子,“这一次不行,我不敢
带你,人太多了,全公司都去了。”
“你们公司一共多少人?”
“不带临时工,有二十八个。”
“那么少?”我说:“你要是在XX厂,不是千把人。”
“别小看那二十八个人,除了几个特别能干的,其余个个都是有后台的……”
我听王雪说过,王雪昨天上午去了他的公司,回来跟我说,她说利达公司人不多,
但业务做得很大,除了出租车公司,还有广告公司,房地产公司,汽修厂,饭店,潘劲
松在公司里很受人尊敬,人人都叫他“王总”。他一个人一个办公室,装修得很豪华,
决不比饭店的包厢差。
我想到王志强,王志强不是失业了吗?王志强没有后台,王志强也算不上特别能
干……但王志强到他公司里当个临时工,总可以吧。
“我有个哥哥”,我准备为王志强铺路,“他很老实,也很能干,以前在公司还做
过财务科长,后来公司倒闭,他就失业了,失业后,他自己买了一台车,是标致,卖又
卖不出去,用也用不起,他会开车……哎,我看你每次都是自己开车,那你的司机呢?”
“我上班是司机开,下班后是自己开,自己开车方便些。”
“你还会开车”,我媚他,“真没想到,你还会开车。”
“我做厂长的时候就会开了。”他有些得意。
“那你怎么学的?”
“我让我司机教我呀。”
“你为什么要学?为什么要想到学开车?啊,我知道了,为了跟情人约会方便,你
那时在厂里,肯定好色哟,你肯定是在这方面犯了错误,人家才把你从那么大的厂里调
到现在的公司。”我故意说,又在他身上磨磨蹭赠。
他很正经,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他也不乱动,他说:“小王,你怎么这样看我,
你到XX厂去打听打听,我潘劲松,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用打听。”我解开胸花,露出一大半的乳房……脸上露出媚人的笑……
他愣愣地看着,我猜他的肉体和理智,一定是在拼命地抗争,终于,他战胜了自己,
他一脸呆滞的表情又恢复正经,他用手把我的衣服拽到一起,“扣上”。他显得很庄重。
我在心里暗笑,我想,我已经彻底地擒住了他。
整理好衣服,我小鸟依人地偎进他的怀里,撒着娇。
“潘书记,以后你也要教我开车,我很聪明的,一学就会。”
“好,可以。”
“还要帮我拿执照。”王志强找他以前的朋友,花两千多元弄了个学习证,学习证
要经过考,才能够换驾驶证。他一直没去考,前天中午,交警拦他的车,说他是学习证,
不是驾驶证,不能够单独驾车,于是罚他五十块钱,冤枉!我要他去考试,他不敢,怕
考不过。
“你是怎么拿到执照的?要考试吧?好考吗?”
“我有个战友在车管所,专门负责发证,你想考执照?
好,没问题。“
我想王志强的工作和执照,都应该缓一步再说,目前当紧的,是王雪的保险。王雪
胃口也真不小,昨天跟我说,她办了这十台车,还要再办那十台“轿的”。潘劲松只答
应办十台“面的”,他不说办“轿的”,那肯定有他的原因,我想我们不应该太得寸进
尺,让他觉得我贪心,谁喜欢一个贪心的女人?别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面的那个
老太婆,一贪再贪,结果,什么都得不到。
王雪还说要到潘劲松的公司办团体险,医疗险,反正能办的险种,她都想办。
她胃口不小,不像她以往的性格。我高兴,我喜欢她“贪心”,她不贪心,她就不
可能上进,在我面前贪贪心,没事儿,我是一条永远都不会生气的小金鱼,在我自己的
妹妹面前,我可以牺牲我自己,她无论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
我知道我的这种情怀,大大超过了一般的姐妹关系。我对她付出,其实就是对我自
己付出。因为我把我的所有希望,所有未能实现的梦想,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除了我对王雪,我不知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种情怀。潘劲松决不会为
我付出一切,我现在也相信,他能够最终满足我的胃口,为王志强和王雪办妥一切,但
他一定是要有所回报的,我也一定会回报他的。
我会回报他,他也一定会要我回报。
但我跟王雪就不同了,王雪决不会回报我,她会认为我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
做姐姐的应该做的,就好像父母养育儿女,那是他们的职责,是他们的义务。
王雪不会回报我,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她回报。我的付出,是不需要回报的。
潘劲松就是这样一个现实的人,他很正统,在公司里……
很受人尊敬,在肉体和理智的抗争中能够战胜自己
5月8日 星期四 睛
又是刘歆。
因为有了共同的语言,我们谈得还比较投机。但他的毛病老是不改,动不动就说:
“来,让我亲一下。”要不,就想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很让人反感。
我想不通一个有文化内涵,又有政治素养的男人,他怎么会……
真是生理的需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说他四十四岁,四十四岁,跟潘劲松同
岁,四十四岁,是不是……这个年龄的男人……真是生理上需要满足?
可他有老婆呀,听他的意思,他老婆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有身份,有地位,而且,
还很有几分魅力,而且,惯常说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大部分都针对女人而言,
他的女人既然如狼似虎,那他还有什么不能满足?
“我说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我就想不通,你怎么会一点儿也不动情。”
“我们是人,不是畜牲,动不动就发情!”
“你误会了,我对你没别的要求,我只是想摸摸你,你越不让我摸,我越是想摸。”
“神经病!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比起潘劲松,刘歆差远了。
只不过,潘劲松只给了我一次小费,而刘敬,却每一次都要给,走时,他又说:
“我叫他们给你小费。”
我说:“我才不稀罕呢。”
大概是这一次的客人跟上次不同,他没有再自作多情让我坐他的车。他走后,我收
拾茶几上的口香糖,准备带回去让王志强吃。王志强吃了口香糖以后觉得吃烟臭,我想
利用这一点,让王志强把烟戒了。
进来一个人,在发小费。
他先给二卡的小姐,二卡的小姐叫方芳。今晚的客人没有老K,没有老K,也就没有
那个大嘴小姐。方芳收小费的时候,我正走出来,“这是给你的。”那个人碰上我,把
钱给我。
“不好意思。”我接过来,继续往外走。
“别慌,”他忽然抱住我,“亲我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说:“不”,他就已经亲到了我的嘴上。我猜到他是谁,我没有使劲
挣扎,只是在他亲过之后,很冷很冷地说:“你会后悔的,你胆子也太大了。”
临出门,我看见二卡的方芳还没出来,而他,进了二卡,我听到里面悉悉索索的,
我能猜到,他们在干什么。
出了舞厅,我开始找汪静。在门廊,我看见刘歆,他也看见我,但我们没说话,彼
此装做不认识。我听见刘歆在问:“小杨呢?小杨,还没出来!这家伙,还在里面干什
么?”
干什么?哼,你能猜到他干什么?
不过,我也不是很生气,反正,他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只是在那些“冒
号”们走时,听到他们说:“小杨的车来了,坐小杨的车……”
我想他就是小杨,是他们的小车司机。
这司机胆子也是够大的,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刘歆强,卡座里,他色胆包天,像
个色情狂,一走出来,就翻脸不认人,假装正经。
我最恨这种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的男人。
这种男人不是真男人,别看他是副局长,他还不如他的这个司机。
不过,今晚上也有所收获,主要是知道了“乡长”,“老师傅”和“老干部”。
也难怪前天晚上他们笑,先说:“老干部”。
有一个老首长,到地方上来视察工作,地方上热情接待,吃了喝了,又到舞厅里来。
伴舞的小姐领老干部到卡座休息,老干部从来没有坐过卡座,人很严肃,小姐却是风月
场上的老手,她在老干部面前媚呀媚,不一会儿,老干部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用刘歆
的话说,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就开始不老实了。小姐在他的身上摸,摸到那个部位,
故意问:“这是什么?‘老干部知道她是在故意问,却不好意思回答,憋了半天,才
说:”这是老干部。“后来,老干部终于也开始模小姐了,他摸到小姐的某个部位,也
故意问:”这是什么?“小姐回答——谁都想不到小姐是怎么回答的——小姐回答:”
这是老干部活动中心。“
乡长,也是荤笑话:张三是个傻子,他妈是个寡妇,寡妇妈妈不容易把他拉扯大,
只盼望他能早娶妻生子,为张家留个后。
张三终于娶到了一房媳妇,可是他妈却久久不见他媳妇怀孕,他妈知道儿子是个傻
子,于是就想办法开导他。
有一天,乡长从他家门口过,张三问:“妈,那是谁?”
“那是乡长。”
“乡长挟个包去干啥?”
“乡长挟个包去乡政府上班。”随后,指张三的命根子,“你这就是乡长,你媳妇
那儿就是乡政府,乡长每天都要到乡政府上班,你知道吗?”
张三说:“知道了。”
当晚,张三妈去听墙角,听得儿子房内有动静,于是偷偷乐,正乐着,只听张三在
房内大叫:“妈,妈,那乡长啥时下班?”
“老师傅”,这典故还有两个。其一:夏天,有一个妇女带着她的孩子在公路上走,
走黑了,他们就拦了一辆货车,货车司机不是好东西,经常乘换档的时候,偷偷摸那个
妇女,摸着摸着,他自己那个部位发生了变化,小孩子看见了,问他妈:“妈,妈,那
是啥东西?”他妈给了他一巴掌,吓唬说:“不准问,那是老师傅。”
其二,有姑嫂俩,一起到河边洗衣服,河边有两条狗,一条公的,一条母的,公狗
还是一条小狗,它往母狗身上趴,怎么趴也趴不上,急得直叫,这时又来了一条大狗,
大狗一趴就趴上了。姑子看见了,就跟嫂子说:“你看,那条小狗趴半天趴不上,大狗
一来就趴上了。”嫂子随口说:“废话!人家那是老师傅!”
------------------
书 路 扫描校对
----------------------------------------------------------------------------
----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