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梦云 @ 2000-11-17
我的日记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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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9日 星期五 晴
我、汪静、王雪、花明明,我们四个人坐2路车,来到“王中王”歌舞厅。
本来可以骑车子的,但想到是潘劲松来,回家时不用操心,我们就坐了中巴车,四
个人四块钱,中巴车走走停停,等到了“王中王”,已经是八点半了。
“晓得还不如坐面的,坐个面的也才五块钱,大不了六块。”
想想也是,多两块钱,要省出好多时间。
潘劲松也只带了他的一个好朋友,他来,纯粹是为了我,不带一点公务。汪静陪他
的朋友,我陪他。王雪和范明明坐在小姐们坐的沙发上,我给她们端来了饮料和口香糖,
怕她们无聊。
我跑进跑出,对于王雪和范明明来说,她们俩都是第一次到这种场所。我告诉她们:
“没事,你们随便玩,没人管你们的。”
“要钱吗?”明明担心地问。
“在这种地方,只有男人才要钱,放心吧,没人找你们要钱。”
明明是我初中时的同学,那时候,很有理想,很有抱负,可以这样说,我走文学这
条路,跟她是分不开的,尤其是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兴趣和研究,我完全是受她影响所
致。
想当初,我们才十几岁,她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繁体字的古装书,那些文字,从右
往左,竖着排列,开始看得累,但后来慢慢地就品出了其中的韵味,对于繁体字的认识,
我们基本上是无师自通的。
她把我领到这条路上,尔后,初中毕业了,她上了师范,我按照父母的意志,上高
中,他们想的是清华和北大,而我,偏不争气,只上了个B县师专,两年制。
这两年小瞧不得,我才刚参加工作,明明就给我下了结婚请帖,尔后,七个月不到,
就又给她小孩办满月。人家都说十月怀胎,她倒好,才七个月,就生下了仔。
如今,她已是五岁孩子的母亲了,今天到我这里来,是因为她和雷真吵了架,吵得
比较厉害,要离婚,所以她来了。
我伴舞的事,是不用隐瞒她的,虽然现在的处境不一样,但我们总是能够相互理解,
心心相印。
郭小姐见到她们问我:“你一起来的?”我说是的。她又问:“她们是来坐台还是
来玩?”我说:“她们是来玩的,不坐台。”说完后,赶紧又补充:“要是有台坐的话,
叫她们坐一坐,也好哇。”
郭小姐笑着走开了。
我给王雪和明明说:“今天晚上的生意好得要命,要是领班叫你们坐台,那你们就
进去坐,坐一晚上四十块钱,小费另外算。”
“怎么坐台?怎么……坐?”明明对舞厅的事一无所知,难怪,她在陈集那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呀,“陈集三年,母狗当貂婵”,这话可是她们学校的老师们自己编出来
的。
我告诉她,所谓“坐台”,并不是坐到台上,你只要陪客人说话、跳舞,陪他坐一
坐,吃吃口香糖,喝喝饮料,就行了。
明明又说:“我能行吗?我又没化妆,又矮又不好看,穿得也不好,人家肯定看不
中我。”
“矮一点儿还好些,藏发数,你看,你现在还像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哪有
一点儿当妈的影子?说真的,你看起来比王雪还年轻。”
王雪对坐台不大关心,她关心的是潘劲松和她的保险。
她问我:“姐,你又跟潘书记说了吗?”
“这样吧,等一下,我让潘书记请你跳舞,你们边跳边说,你的事,你还是应该亲
自和他谈,再说,你们那些条款,我也跟他说不清楚。”
我安排潘劲松和王雪跳慢四,我跟明明讲舞厅的事。
跳完了,我和潘劲松回包厢,让她们两个在外面自己玩。
一会儿,领班来叫门,“哎,跟你一起的那两个,你去给她们说一下,又来客了,
没办法,小姐都用完了,你去给她们说,让她们顶一下。”
“我给她们说了,你安排就是。”
“我安排了,她们进去后,不知怎么,又跑出来,我又不了解,你去说吧。”
我就过去问她们,她们都是一脸的哭笑不得。明明尤其像个小孩子,她说:“刚才
那个女的,她问我们坐台吧,我们说坐,她就让我们到那边屋里去,屋里有电视,放着
歌,坐了四个男的,我和王雪进去后,她就走了。”
我说:“对,这就是坐台,就是这样的。”问她们:“那怎么又跑出来了?”
“唉,王雪还好一点儿,人家还跟她说话,我坐那儿,人家都不理找。”
“那也不用跑出来呀……”
“不是,是他们叫我出来的。”
我能想像客人退小姐的样子,所以就不多问。王雪说:“我看她出来,我也就跟着
跑出来了。”
看来人家看上了王雪,没看上范明明。
领班过来,问:“怎么样?坐吧?”
我连忙说:“坐,坐。”又让她们跟着领班,二进宫。
明明现在是看不出一点点儿才女的风情和浪漫了,乡村学校的生活,已经将她彻底
改变了。
至于王雪,我觉得她应该在这种地方锻炼一下,这里能锻炼人的口才、交际能力,
这里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交际场所,它能让你有很多意外的收获,对于保险小姐来说,这
一点很重要。
这地方虽然有黑暗,有肮脏的钱与肉的交易,但这里确实汇集着本市上流社会的男
人,对于一个小人物来说,一件很难很难的事,而他们,却只张张嘴,打个电话,说句
把话,就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比如说王雪的保险,如果不是潘总经理,她到哪里去完成四万块?莫说四万块,就
是四千块,四百块,也不知她要付出多少心血。
这就是我王雨——一个成熟世故的女人眼里所认知的社会。
歌舞厅就是这样的地方,虽然有黑暗,有肮脏的钱与肉的交易,但这里确实汇集着
本市上流社会的男人,女人们也在战斗着……如余杰所形容的:“她们并排坐在暗红色
的真皮沙发上,等待着客人的召唤。在这四季都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她们不知道外面的
世界的温度,永远是盛夏的打扮,背带裙、小背心、牛仔短裤、水晶凉高跟鞋,裸露着
大片大片的面积——肩、背、腰、肚脐和大腿,捕捉着黑暗中窥探的眼光。狩猎的是被
窥视者,被狩猎的是窥视者,这里执行着另一套逻辑。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嘴
唇打上了鲜艳的口红,脸上冻结着冰凉的笑容,微笑是指挥一组脸部肌肉精巧地配合运
动的产物。她们翘着‘二郎腿’。让大腿更加修长,让裙子显得更短。她们涂着指甲油
的手指夹着燃烧的香烟,香烟越燃越短,正如她们的青春。她们却浑然不觉。这时,肥
大的身躯和面孔贴了上来,矫小的她们迎了上去。”
5月10日 星期六 雨
潘劲松又来了,他一个人。这更加表明,他来这里,不为别的,就是专门为我。我
不喜欢他这样,他这样见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瓶饮料,一包口香糖,这是二十,
一个卡座,或者包厢,不知到底是四十,还是五十,加上我的小姐费八十元,他花这一
百多块钱来看我,也就两个多小时吧,太不值。
我不让他来,他说:“我太想见你了,我这些天,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他不像刘歆,有艺术修养,我想他说这话,肯定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我尊敬他,就
像尊敬自己的长辈或是那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他不老,和刘歆同岁,但刘歆属于这个
时代,每天花天酒地,用公家的钱,买小姐的欢颜。
潘劲松从来不花言巧语,他给我的感觉是稳沉、厚实、正统、敬业,他有点儿像过
去那个时代的干部,不像现在的有些“经理”,穿一身令人眼花缭乱的名牌,公然地带
着歌舞厅小姐或是专门的“秘蜜”,四处招摇。
他一连两天专程来这里看我,而昨天,因为范明明和王雪,我根本没有怎么陪他。
他也不像刘歆,动不动就是“来,让我摸摸……”他以前提过这方面的要求,但现在却
再也不提了。范明明以前怎么说?“一个男人,他不可能没有邪念,关键是,他有邪念,
却又能够自己压下去。”这是明明在初中三年级时说的话,明明比我早熟,那时候,我
还不知邪念为何物,大概明明说的邪念,就是指男人的肉体冲动吧。明明说,她最佩服
的,就是那种有邪念而自己又能够压下去的男人。
潘劲松也可以算得上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吧。他不像刘歆,又卑下,又喜欢故作清高,
他比刘歆实在得多,真的,他很实在。
我却对他一点儿也不实在,我只是想利用他,利用这么实在的男人,我现在都有点
儿子心不忍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听音乐,喝饮料,喝茶,偶尔,也出来跳跳舞。不像跟刘歆在一起,
要么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闲人闲事闲话,要么,就是他——“来,让我亲一下……”
他什么都不跟我提,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心存感激。
他说:“那十台车的保险……”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我说:“今晚,我们什么都不要说,我们要珍惜这用钱买来的
非常昂贵的两个半小时……”
我穿的是一件领口开得很大的T恤,有三分之一的是卖弄,但大部分是出于真情实
意,我把T恤的领子,从肩上褪下来。
“小王。”
“你别这样叫我,你叫我‘小雨’。”
“小雨。”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说:“我今天先洗了澡,我知道你来,我特意……”
“……我以前骗了你,其实我不在保险公司,我在……
我还出过书……“我把特意带来的书,送一本给他。
他马上就要看,我把它放在一边,“这里光线不行,你回家再看……你看它,还不
如看我……”
因为是我自己主动的,而且,我是比较真诚的,所以我觉得他纯洁。我也要纯洁一
回,让王雪的保险,让王志强的驾驶执照和他的工作都先冷到一边去。今晚,我要好好
地为自己来活一回。
潘劲松很笨拙,我敢肯定,他绝对没有老婆以外的女人,他吮着我的乳头,有些贪
心,不知为什么,我喜欢贪心的人。
“我说过,我们会有这一天的。”
包厢很小,他有些急。情急之中,他又不小心把茶几上他自己的水杯碰翻到地上,
“哐!”在静静的良宵中,玻璃杯破碎的声音很响。
“怎么回事儿?”我听见一个服务员的声音,还有他的脚步声,向我们走来。
这一下,连我也很紧张了,我猜到,那服务员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点着打火机,
看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整理衣服,我的衣服很好整理,把T恤的领子提上去,裙子放下来……
潘劲松很慌乱,我赶忙站到门口,我想等服务员来时,我告诉他没事。这里的服务
员全是清一色的男孩子,我想他们不会那么傻吧,果然,我看见一个黑黑的影子,在快
走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又转身走了。
不知为什么,我又想笑,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可笑,潘劲松可笑,我们
都很可笑。
这里是什么地方,舞厅,包厢,卡座,我成了什么样的人啦?也在这种地方……我
想到兰兰,想到厕所里那些数钱和系胸罩的小姐们,天哪,我跟她们不成了一路货色?
尽管她们为的是钱,我为的……我为的什么?难道是情?不,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
我是没有情的,我怎么会对潘劲松这样一个人动情哟?不是情,不是。
不为情,不为钱,那我为什么?
就为一种肉欲?不,更不是,我又不是没丈夫,没男人。光王志强一个人,就够我
烦的了,用王志强的话说,我是一个冷血动物,是一块木头,我特讨厌男女之间的性爱,
真的很讨厌。
那我为什么?我觉得,今晚我的大脑有些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
什么。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潘劲松也将自己全部都弄好了,他开了打火机,照茶几上的
东西。然后,点一支烟坐那里吸烟。
“这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依偎在他的身边,温情脉脉,“可能现在还不是时候,
老天爷不让我们……”
“我真的好想弄你,好想弄你一回,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你,白天里也想你,你看,
我都瘦了,真的,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香,都睡不着呀,天天想你,想死了。”
我从他嘴里拿下烟头,娇媚地说:“不让你抽烟,也不让你喝酒,等以后让我给你
生个儿子。”
“真的吗?”
“当然了。”我坐在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人家说,父亲越大,生的孩子越
聪明。”
“好,那我以后就也不吸烟,也不喝酒了。”
我嘟起嘴,在他的嘴上,蜻蜒点水地亲一下,又在他的脸上、额上、眉毛和鼻子上,
都蜻艇点水地亲一下。
“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你像我父亲,像是我的长辈……”我由衷地。
“你是说我老?”他握着我的手,又把我的手放进他的裤子拉链里,“怎么样?你
还说我老,我老不老?”
本来我喜欢他慈祥和善的样子,我现在一点点那方面的“邪念”都没有了,而他……
又这样!
“好粗,是吧?硬梆梆的,这里环境不行,你要是到我家里,哪一天你有机会到我
家里,真的,我绝对能满足你,我一夜能弄八次,我试过的,我真的……”
“哎呀,你真烦人。”我忽然烦起来,他说得还挺认真,他越认真,我越烦。
“我真的行,你看,好硬。”
他捏着我手……我觉得我的手被他弄得好污秽,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我觉得
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有了冲动,那是很自然的,做了爱,也很自然,但是喋喋不休地把
这种事情当做一个话题来翻来覆去地认真讨论,那就是很下流,很污浊的了。
我对他的负疚之情,这一下,全都又跑得无踪无影了。
我真想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不需要性爱,不需要,我只是在媚你,在玩你,在
利用你……”
死老头子!我在心里骂。
他还说要我到他家里,到他的床上,这么一个又肥又胖的身躯,猪似的,不压死我
才怪。
恶心。
心里这样想,脸上还是干娇百媚,我说:“喂,我给你讲个笑话。”
我就把“老干部”的故事讲给他,乘机,也把我自己的手拿出来。
他好下流哇,一直拿我的手在他那鬼东西上磨磨蹭蹭,又是汗,又是……乱七八糟
的脏东西,故事讲完,我的手得到了解放。盼啊盼,盼到灯亮我跑到卫生间,先洗手,
然后才小便。
迪士高的时候,是服务员满包厢乱窜找客人买单的时候,我不想回包厢,看见汪静
在跳迪土高,我就跑过去,跟她一起跳。
汪静的迪土高跳得很疯,一点儿也不像她平常文文静静的样子。我在想,有时候我
觉得我自己也很坏,我怎么会想到人家那方面的事呢?我在想,张祖文每天坐着轮椅,
没有腿,他没有了腿,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东西,不知他们夫妻之间,是不是……
也有那夫妻之间的事。
汪静其实还大我两岁,我在学校读书时,一直都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她结婚也
比我早,都八年了,八年没要小孩,她是不是……肯定是张祖文没那个东西……哎呀,
好坏呀,管人家那事儿。
我要是汪静,我可能早就离了婚,跟一个那么没用——不是那方面没用,是各个方
面都没用的男人,他又不能挣钱,又不能养家,又不能为你抵风御寒,一个女人,嫁给
男人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要侍候他?
汪静是怎么想的呢?她图的什么?
我想不通,我也不敢问。
蹦了一会儿迪士高,又是卡拉OK,我从来没在A市舞厅里唱过歌,舞厅里唱卡拉OK,
唱一曲还要十块钱,当然,这要客人出,又不要小姐出。
汪静的客人挺大方,他自己唱了一首,又点了一首和汪静对唱,我没想到汪静唱歌
还那么好听,这可不是在包厢里,好唬弄人。
“在雨中,我送过你……”
那个男的也唱得好,“在夜里,我吻过你……”
我走到舞台旁边,不光听,还看他们。
二十八岁的汪静,看起来楚楚动人,很有风韵,那个男的,很年轻,很潇洒,充满
魅力,哈,汪静真有福气,选上这么好的一个客人。
“……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你说人生犹豫我不言语,只有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承受数不尽的春来冬去……”
本来是很普通很老的一首歌,被他们唱得回肠荡气,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和情愫,随
着他们天衣无缝的合唱,直扑人的心扉。
我在想,人世间应该有一种情,它不需要言语,不需要钱,不需要任何阳光雨露的
呵护和浇灌,它普普通通、很平淡地存在两个人之间……就像我和卜一,是的,我和卜
一,三年了,我们没有忘记彼此,我们很少打电话,更没有写过一封信,但我相信,他
没忘记我,我也没有忘记他,我现在还存着一点点美好的品性,存着一点点上进心,我
都是为他,真的,我是为他。其实,我的心早死了,我的身也死过一次,我活着,全都
是因为他。
王志强一直为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个男人而耿耿于怀,其实,我和卜一有什么?站
在世俗的角度,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们一连几年都没有见过面,而且以后我们也许
永远都不会再见面……
只是一种情,一种回忆,像涓涓溪水,在岁月的河流里,缓缓地、缓缓地流。
5月11日 星期一 晴
杨老师问我:“陪你跳舞的那个人,好像是文化局的……”
我说他叫刘歆,现在在某某局做副局长。
“哦,对了,刘歆,刘歆,我记不得他名字了,”杨老师拍一下脑袋,“是会混,
是会混,这个人能的很,找了个有本事的老丈人……”
“哦,原来他是靠攀龙附凤……”难怪,他怕他老婆,每天晚上一到十点半,就慌
慌地走。
“我上回看见他,这个人很面熟呀,后来我想,是谁呢?
想了半天,想起来,哎呀,他离开文化都……二十……不是二十,也有十八年了……
“
我算是晓得刘歆是靠什么起家的了,原来是靠攀龙附凤。
杨老师说他,老家在偏远的农村,那时候他们家很穷,他是老大,年轻的时候,很
勤奋,对杨老师他们,也很恭敬。
“现在可以了,混出来了,认不得我了……”
杨老师以这话做结,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我也给刘歆带了一本书,他要了好几次,他送给我一支派克笔,他说:“我昨天一
个人在家里,我在想,我送给你什么呢?我翻她的抽屉,她搞了那么多金项链,金耳环,
净是女人的东西,我想拿一件儿,又怕她发现,谁知道她那些东西有没有数儿……”
我大睁着眼,我想的不是他要送我什么东西,我想的是他说的,他老婆搞了那么多
金项链,金耳环……他老婆是干什么的?那么有钱。
“希望你用这只笔,多出作品,出好作品。”
“谢谢。”
我把笔收起来,他把书收起来,“我回家以后,好好看。”
“有什么好看的,写得臭得要命。”
“还说呢?那天,我不是说你是作家吗?陈哲,就是戴眼镜的开车的,还有王局长,
他们都起哄,一定要抓住,一定要抓住,我说不行,这女人倔得很,一不让亲,二不让
摸,陈哲说,哎呀哎呀,那你让给我。”
“陈哲是谁呀?开车的?”
“陈哲?”刘歆点着烟,“你可别小看他呀,他现在,起码有六十万,说不定还不
止。”
刘歆现在已经很信任我了,他什么都给我说,他说陈哲的发迹,得益于一九九二年,
那时候,北海的房地产炒得热火朝天,他们局为了增加收入,就投资了好多万在那里搞
房地产,当时派陈哲去管理,陈哲去了两年,反正,公家没赚到钱,还亏了很多,但陈
哲私人却捞了不少。
“他那辆本田车就是他从北海带回来的。”
“那车算是他公家的,还是算他私人的?”
“公家的也是他的,私人的也是他的,他这人,胆子也是够大的。”
我想到广西很多人,胆子都是够大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挥霍公款,并且把公
家的东西,合理合法的变成是自己的。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作为作家应该具备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也早就消失殆尽了。
这可能是我三年写不出一篇作品的根源,我想我不是王女才尽,而是一颗做为作家应该
具备的心,在红尘油世中,被磨成了石头,没有一点儿激情和灵气了。
陈哲是刘歆的好朋友,又是他的老下属,所以,尽管刘歆不赞成陈哲的做法,但当
检察院来调查时,他还是尽心尽力地帮他。
“都两三年了,检查院现在又来调查他什么?”
“调查他什么?九四年、九五年他才回来时,那真是一身的刺儿,不过这家伙能,
抓了一卜溜子人,查了这个,牵上那个,那个不敢动,这个也就没有事儿了,所以查查,
也就放下了,我们局又成立了个公司,成立公司,还是离不了他,这家伙是能,啥事儿
离了他都不行……”
三十四岁的陈哲,让我想起远在三千里之外的卜一,卜一也是那么一副矮矮的样子,
也戴眼镜,也开本田车。陈哲的发迹,就在广西北海,而我心灵的转迹,也是在那里。
这是不是缘份?
“你去过北海吗?”
“去过,中国哪个地方我们没去过?哦,西藏没去过。”
“我也去过……”
我就想起了银滩,想起情人岛,想起那咸咸的海水和令人疯狂的海浪,我想念那里
的太阳伞,泳装和平坦如水泥地面一样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些可爱的和指甲壳一般大
小的小螃蟹……
“你下过海吗?我下过,我还坐摩托艇,我在那里认识一个男人,他是这个世界上,
唯一的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可惜,他已经结了婚,有妻子有儿女……唉,谁也不能替
代他的位置,你不能,我的丈夫也不能,我好怀念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觉,真的,好纯洁,
好无邪……”
黑暗中,刘歆定定的看我,我能够感觉到,他在定定的看我,“你还去过北海?”
他说:“你在那里干什么?我听说到那里去的年轻女人……”
“我知道你要谈什么,正如你想的,我在那里做卡拉OK厅的小姐。”
“我就知道,”刘歆恶狠狠地说,很有点儿像王志强的那种口气,“你这种女人,
到南方绝对没有什么好勾当,怎么样,你跟人家的丈夫……那家伙是不是很有钱?他养
了你,你给他做二奶,他们那里叫二奶,是不是?”
“你怎么这样认为?真的,太俗气了。”
“哎呀,我还不了解,不就是北海吗?我又不是没去过,你肯定不只给那一个人做
二奶,是不是?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半年吧,反正还不到一年。”
“半年?那你肯定不止一个男人,你肯定有很多,那地方有钱的男人又多,扔一块
砖头,随便砸一个,不是百把万,就是上千万,怪不得呢?在我面前做作,是不是嫌我
钱少,嫌我没本事?”
我以为我和刘歆可以有共同的话题,就像当初我和卜一,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可以
理解,我觉得我今晚和刘歆很真诚,我把理在心里最深最深的东西拿出来,请他和我一
起分享,没想到,他不但不理解,反而拼命打击,就踉王志强似的。
我想,他在他老丈人家一定很压抑,他老丈人和他老婆都很有本事,他在家里一定
常常看人家脸色行事。我在家里也很压抑,我们应该惺惺相借,彼此谈一谈知心的话题。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怎么就这样难。
我不想跟刘歆再谈卜一,跟他谈,简直是对牛弹琴,我把我最美好最神圣的东西给
他,因为我信任他,我觉得他有修养,有文化内涵,没想到……可能是官场的生活,腐
蚀了他,官宦的家庭扭曲了他,他变得这样世俗,这样粗鲁。
有很长时间,我都懒得再理他,我说我们跳舞吧,他跟我一起出来跳,我看见杨老
师,心不在焉地弹着琴。我说:“你以前在文化局?”
“准确地说,就在你们文化馆。”
“杨老师认出了你,今天他还跟我谈起你,他说前天你见到他,你没跟他打招呼。
你为什么不跟他打招呼?”
“他认出了我?”他紧张了一下,很快又放松,“我以为他认不得我了,所以,才
没跟他打招呼。”
我就和他边跳边聊,我和他之间一切都应该自然。我对他无所求,我只是觉得他,
多多少少也算个文化人,我和他是那种平等的谁也不能左右谁的很普通的一种关系,只
要他不在我面前傲慢无礼,我就也不会对他有所鄙夷。
我问他:“你那时候为什么离开文化馆,文化馆还是很吃香的,在那个年代。”
“我没有离开……我只是离开文化馆,但没有离开文化,我调到文化局,又干了几
年,又到组织部,我在组织部,那完全是靠自己,我写东西很快,还上过人民日报,在
组织部干了十年,九O年吧,那时候,我有三条路,一是到某县当副县长,我爱人不干,
太远了,二是回文化局当局长,我又不想干,文化上那时候已经开始走下坡了,三是我
现在的这个位置,局是个好局,但只能做二把,其实,做二把手也好,不操心,再说,
那时候做某某局的副局长,三十多岁的副局长,按说也可以……
他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这人很容易满足,我有上进心,但也很能满足,这一届
领导班子调整,我们的老局长退休了,按说,凭我的能力、政绩,我在市里的关系……
我没跟他们争,没意思,反正我还年轻,我还以为我年轻,哎呀,都四十四岁了,没想
到,”他坦然地笑:“这几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都四十四岁了。”
他捏捏我的手,自我解嘲:“走到舞厅里,人家小姐还说我和他父亲年龄差不多,
还说我是农村来的躲计划生育的,我现在真的很老?真的很老哇?”
我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
“我在想,我也成了三求干部了吗?”
‘什么三求干部?“刘歆嘴里,新鲜话儿还不少,他有时候忽然冒出一段两段来,
让人笑得要死。
“提拔年龄大球了,退休年龄轻球了,想想自己完球了。”
我又笑,笑得直跺脚。
这一笑,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
“我爱人不让我说,她说我不上进,她说你自己都不上进,你还叫别人怎么提拔你?
她的意思,我还是应该再活动活动,弄个一把手,她行哪,她已经是正县了,我还是副
县……”
我不懂“正县、副县”这些级别,我也没问他。反正,正县也好副县也好,这一辈
子都轮不着我。
“我爱人什么都好,可就是太逞强了。这一次她又考什么研究生,还让我也考,我
都四十多岁了,还考它有什么用?我说你考你考,我才不考,她不高兴,哪见过这样的
女人,太逞强了,哎呀,跟她在一起,有时候真的好累……”
舞曲完了,我们回到包厢,他接着说。“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感觉还怪好,真的,
跟你在一起,感觉很轻松。”
“还说呢,”我喝口饮料,“你不是说,我不解风情,不懂人意,还……无情无义
吗?”
“你这女人你这女人呀,是不解风情,不懂人意。”
“那要看是谁。”
“要是北海的那个男人……”
“哎呀哎呀算了,不说了。”我剥一块口香糖塞进他嘴里。
临走的时候,又是小杨进来发小费,他看我一个人连忙说:“对不起,王小姐。”
“对不起什么?”我故意很冷漠。
“我不知道你和我们老板……”
“我和你们老板没什么呀,我是小姐,他是客人,就这么简单。”
“你千万别……别跟他说……”
“我跟他说什么?”
我板着脸,心里却想笑。
5月12日 星期二 晴
今天我和汪静来的倒是早,却碰到一个不该碰到的人。
舞会没开始的时候,小姐们座上的灯是很亮的。我和汪静跟别的小姐们说着闲话,
进来一群人。那其中的高个子,一米八四,五年了,我仍旧一眼就能认出他,张文辉,
张主任,那时候,他在财政所当主任,我采访过他。我认识他,我跟他打过不止一次交
道……但愿他认不出来我。
郭小姐过来招呼他们,问他们要什么样儿的包厢,“不急,来,我的老乔子,咱们
来叙叙。”他一把揽过郭小姐,两人都坐到沙发上,刚好在我和汪静的旁边。
“我认识他。”我小声对汪静说:“你替我挡着,别乱动。”
我一直低着头,怕被认出。
他的声音我熟悉极了,很洪亮,还带着一点河南人的口音。据说我给他写的报告文
学,对他的提拔还起了些作用。
那时候,他确实有些抱负,人精明,很会做人,也很会做事。对于我这个小小的自
封的“作家”,他也没有随便马虎,我记得那一年春节他送给我一袋鱼,好多哇,我带
不回家,最后都死了,臭了,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可惜。
估计他现在已经调回局里了,那时候,他就想在乡镇上干一番事业,打好基础,然
后,顺理成章地调回财政局。看他对郭小姐的态度,他一定跟郭小姐很熟了,也就是说,
他对舞厅这种地方,已是很熟很熟的了。
我听到郭小姐发出咯咯的浪笑,在灯光还很明亮的时候,在众多的小姐和客人身边,
他们那样肆无忌惮。
我只盼舞会快点开始,灯关掉,张文辉带他的客该进包厢进包厢,该坐卡座坐卡座。
后来,他们调完情,郭小姐开始安排客人,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小姐们一
个个地被安排走了,张文辉和他的朋友们,还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我不知他什么时候
走,我的头低得很累,我趴在汪静肩上,假装打瞌睡。
小姐们越来越少,今晚,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盼着快点儿坐台,我今天特别怕郭
小姐叫到我的名字,我在心里念:千万别安排我,千万别安排我……
越是怕鬼,越是撞鬼,“王小雨!”郭小姐在叫我,“到2号厢。”
我悄悄地对郭小姐摆手,但是她没看见。我坐着没动,她安排了别人,又叫我:
“王小雨,在2号,快点儿!”
我只好站起来,低头侧身,像个小偷儿似的,从张文辉的身边走出去。
2号厢是一个拿大哥大的老头儿,我坐进去没多久,郭小姐就在门口叫我,我出去,
她神神秘秘地拉我到一边,“刚才那个张主任,他说他认识你。”
“他认出我了?”我的心往下沉:“我……”
“他说他要见见你,你见他吗?”
“我不见他。”
‘哎呀,见见也没什么了不起,他说他要跟你说句话。“
郭小姐一边说,一边拉我到KTV,“他可是我们这里的熟客,大老板哪,你为什么
躲着他。”
走到门口,我还是不想见他。
“进去吧,没事儿,他人挺好的,很随和,就是爱开玩笑。”她推开门,拉我进去,
我看见他对张文辉抛了个媚眼,“喏,人我带来了。”临走,又交待:“你们可别说时
间长了,她已经坐台了。”
想到昨天是意气风发的女作家,今天却成浓装艳抹抬不起头的坐台小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坐下,真没想到,会是你。”
我坐下,竟无言。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却深深触及我的心。我站起来,想出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想见我?是不是我跟郭小姐……我跟她是开玩笑的,她做
了很多年领班,我们认识早,所以就有点儿……其实,我跟她什么都没有,你看,现在
社会走到这样,都喜欢到舞厅里玩,也还不是我要来,是张县长的儿子,张三儿,他下
午到我那里——对了,我去年调到开发区,你呢?还在文化馆?”
我在心里盘算,我是不是可以说:“先生,对不起,你认错人了。”然后,转身就
走。
但是,他已经走到我面前,离我很近,并且叫我的名字,“王雨,你怎么了?你怎
么不说话?”
听他的口气,很温柔,很和善,好像对我还有点儿关心。
“我要走了,我现在是坐台小姐,我要陪我的客人。”
他一把抓住我,“你怎么了?你现在是不是不好过?你为什么不找我?不给我打电
话?”
“我为什么要找你?”
“也许我能帮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知道,文化上穷,你是不是没有钱
用……”
我恶狠狠地打断他,“我不是为了钱!”挣开他,我夺门而出。
就好像剥光了衣服,被人绑在广场上示众。
回家的路上,我给汪静说:“我不想来了,我的心理承受不住……,,张文辉,那
时候他对我好殷勤,他的殷勤,除了那篇报告文学,是不是还有已婚男人对未婚女人的
那种殷勤在里面?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情为何物,为何物,脸面为何物。
只知道快乐无忧,孜孜以求。
王雨内心仍然矛盾,感到内疚:“昨天是意气风发的女作家,今天却成为浓妆艳抹
抬不起头的坐台小姐……”我理解她,同情她,为不能切实帮助她而难过……
5月21日 星期四 晴
我差不多是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到舞厅里了,王志强问我,我说是因为碰到了一个熟
人,所以不想去了。
“你以为我好喜欢到那种地方吗?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吗?”
王志强是一副很麻木的样子,他既不感到愧疚,也不为我而难过,他照样每天开了
他的车出去,晚上很晚很晚才回来。
院里不知情的人都说:“你们家小王行啦,不上班了,还自己买个车……”
那意思是说,王志强还可以,有钱,有本事。
我只好打了牙往肚里咽,脸上天天挂着幸福的表情,“嗯,是的是的,我们家,全
靠王志强了。”
我说王志强:“你不要光想着帮刘文才,你帮也帮不出什么名堂,你天天在人家那
里,吃饭也在人家那儿,不好,你应该自己想想路子,至少,不能让车白养着,你可以
到路上拉拉客,或是到陶瓷城、工贸,帮人家拉拉货……”
王志强很不屑,他觉得他还很高贵,每天赚那一、二十块钱,太对不起他自己了。
可是,你不去赚,谁给你一、二十块钱?我这才刚好一个星期没去舞厅,手头就没
了活钱,连买菜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问王志强要,王志强一搜兜,完了,从前辛辛苦
苦赚的那点儿钱又完了。
5月23日 星期六 晴
为纪念“延座”55周年,市作协举办座谈会,见到余仕华,我叫他“余大哥”,他
还是那么一副春风得意,风流倜傥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对我有没有过超出文学朋友范畴
的想法,我记得跟王志强初相识的那一晚,本来我们都喝了些酒……柳勇坐王志强的摩
托车,陈少华的车里面,按说是够松的了,我挨余仕华坐,我有一种感觉……
而且,当陈少华和柳勇摄合我跟王志强时,我发觉他的反应很冷淡,直到最后,我
和王志强表面上真的进入了角色,他才也跟着瞎起哄。
“怎么样?现在好吗?”余仕华问我。
好吗?昨晚才跟他吵的架……我真想跟余仕华说,说说我这三年的生活,我可以把
他当媒人,尽情地向他诉说不幸的婚姻,我可以埋怨他,像所有婚姻不幸的女人那样,
我甚至还可以借机向他撤撒娇,借机来探一探,三年前,他是不是真的……
也许是我的自作多情吧,我发现,在舞厅里呆久了,对每一个男人,对人家的看法,
我都夹杂了……我是一个非常非常俗气的女人了,我现在。
不过真正遇到事儿的时候,我还是会做表面工作,当他问到我“好吗”的时候,我
也像所有在正现场合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那样,微笑着:“嗯,还好。”
自从结婚后,我们的见面就很少了,包括陈少华和柳勇。按说,他们是我们夫妇的
共同朋友,我和王志强建立了家庭,他们更应该找我们。但事实上,我们确实是很少见
面了。在他们,可能是因为公务忙,在我们,王志强不喜欢我交际,而王志强自己,大
概因为他事业上的失败,觉得自己没睑见人,所以,他也从来不主动找他们。
这种友情,可不像我跟范明明的那种,无论环境怎样改变着我们,无论时间相隔多
久,再见面,我们仍旧是最亲密员知心的朋友。
跟余仕华,因为好久不见,再见,还是觉得有距离,心灵的距离。
我想着刘时勤的事情,但终于还是没问他。
刘时勤,说话不算数,这样的男人,我永远都看不起。
这个人的名字,我以后再也不要写他,写他,会污浊了我的笔墨和纸张。
倒是见到诺亚,他很热心,把我介绍给省作协的刘老师,并且极力推荐我,把我狠
狠地吹了一遍。
我有些惭愧,越来越惭愧,三年了,三年没有出过一篇作品……
5月24日 星期日 雨
下很大的雨,王雪说要接客,接潘书记。
她的意思,就接潘书记一个,我,算是陪客。
她先到我这里。她已经和潘书记约好了,六点半,在我们的巷子口等着。
王志强在刘文才的修理厂里,他这么长时间一直无所事事,王雪叫他到保险公司,
他不!我让他出去打工,或者是随便做点儿啥生意,总之,人不能闲着,他不!他丢不
下那个脸,总觉得他还是财务部长,即使穷死,走投无路,他也不肯屈尊,“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
这样的男人真可气,好在现在他给了我自由,准让我出来伴舞,要不,我看我们还
真得喝西北风。
他一直长到刘文才那里,说是帮忙,但我看他那点儿能耐,能帮人家什么忙?就是
今儿的给吴所长用车,明儿的请李领导喝酒,后天的又请哪个王八蛋跳舞……害他,也
害刘文才。
用陈三的话,“那些三八蛋们,你别抬举他,养不亲的!
“真的养不亲,花那么多钱,也没见事情办得咋样。”
倒是刘文才真的在“银都”请了他们一次,花了一两千,这真的是在剜心割肉,痛
得阿平在家里哭了两天。
我们在等潘劲松的时候,王志强开车回来了。他在我们身边停下,头从窗子里探出
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下这么大的雨。”
我想,撒谎是来不及了,说不定潘劲松哪会儿来,干脆实打实地,还坦然些。
“王雪要请潘书记,你来吧?”
“闲的!我去干嘛?”他悻悻地。
“你要不去,那就回吧,屋里有菜,我今天才买的。”
“你也去?”他很不高兴。
“我当然要去了,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
“哼!”他翻翻眼,“那我也去。”
“你不是说不去吗?”
“哼,怕我坏你们好事儿?”
“你什么意思?”
王志强,王志强,你太过份了!你帮不了我们姐妹,我们自己努力,你却这样他冷
嘲热讽,疑神疑鬼,王志强,你太令人失望,太令人伤心了。
王雪暗暗拽我的衣角,她不想让王志强去,她不喜欢她这个姐夫哥,从心眼儿里看
不起他。
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他去,像他这种小心眼儿的男人,他肯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
余。
但如果非不让他去,他开车跟着我们,这种小气量的男人,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
的事?
我压着心里对他的鄙夷和愤怒,满脸堆笑,“好了,好了,把车开回去,我们在这
里等你。”
“你跟我一起。”
他心眼儿还不少,怕我们在他走了之后,溜之大吉。我没有存心甩他,反正,他一
直怀疑潘书记,怀疑我在舞厅里怎么怎么了。与其让他怀疑,倒不如坦坦荡荡地,让他
自己来见识见识。
只不过,潘劲松那边儿,我怎么解释呢?我从来没说过我结过婚,他肯定还一直以
为我是个大姑娘,谁想到,原来是个“老媳妇儿”。
他会不会计较?即使不计较我是个结过婚的女人,也可能会计较,我一直都在欺骗
他,隐瞒他。
他一会儿见到了王志强,我怎么介绍?我要说王志强不是我丈夫,那王志强肯定会
勃然大怒,那后果才真正是不堪设想,我只能坦坦荡荡地,“这是我丈夫。”那么潘书
记,会怎么想?
王雨呀王雨,原来你一直都是个骗子。
王志强臭美,还在头上擦了摩丝,换了衬衣、裤子、皮鞋,还要打领带。
“算了,你穿衬衣还没有穿T恤好看,换掉吧。”我好心给他建议。
要说合格的妻子,我当然不是。不是我做不来,而是王志强不值得。
对于王志强的衣着打扮,我从来没关心过他。事实上,他是适合穿T恤,这样,他
显得年轻、英俊、潇酒,人也很精神,穿衬衣,他那衬衣又不是什么好牌子,洗得也不
白,穿上不伦不类,还要打领带,简直是丢人。
王志强起初还不想换,后来才换掉。他是不相信我的话,我知道,他不相信我的一
切——想想天底下还有我们这样的夫妻,是不是很悲哀?
不过这也正说明王志强的弱点:他狂妄,自以为是,表面老实,其实内心里非常自
私,残暴,他气量小,心胸狭窄,目光短浅,步步防范对什么都不信任,却往往还最容
易上当受骗,最容易吃亏。
他是一个悲剧,我嫁给他,我也成了悲剧。
等他装扮完,走出去,潘劲松已经到了。我看见他的车,停在路边,我们走过去,
王雪在里面坐着,没动,潘劲松开了前面的门,要出来。
我连忙给他们介绍:“这是潘书记,这是我爱人,王志强。”
我说话很坦然,很自然。两个男人握手,也很坦然,很自然。
按说前面的位子是我的,今天让给王志强,我和王雪坐后面。
两个男人在前面,谈话还谈得挺随便。王志强说:“潘书记,还亲自开车?”潘劲
松说:“自己学会开车,有时候,自己私人用车,方便……”
“那是那是。”王志强说:“我自己也有部车,是标致504.”
“对了,”找插嘴,“潘书记,你认识人多,帮我们打听打听,我们想把车卖了。”
“行,啥时候,你把车开来,让我看看。”
我以前跟潘劲松说过,我有个哥哥,买了一部车,想卖,还说我哥哥没有驾驶执照,
想考又不敢考,什么什么的。我想潘劲松肯定明白了,我说的“我哥哥”,就是王志强,
找的丈夫。
管它的,以后再跟他解释。
“潘书记,你有执照吗?”王志强又问。
“有,我都拿了……哎哟,有五年了,我是九二年拿的嘛。”
“潘书记车管所有熟人,哎,对了,王志强,你下个月也去考试!”我又插嘴。
不管怎么说,王志强跟我是一家人,一家人向着一家人,我肯定要帮王志强。
潘书记喜怒不形于色,我想他心里可能会不高兴,以为王雨这个女人,太奸,太贼,
但看他的胖睑,看他跟王志强说话的样子,他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
可能潘劲松根本就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他乐呵呵地说:“行,晚上回去,我就跟
我那个战友,打个招呼。”
“哎呀,那先谢谢了。”
我看王志强也很真诚,王志强这人我知道,他不会演戏。看他刚出来的那样子,好
像是要找他的情敌,较量点儿什么似的。可能他一看到潘劲松,原来是个弥勒佛一样儿
的小老头儿,不像卜一,英俊滞洒,年轻有为,所以,就放了心。
餐馆是潘劲松桃的,王雪也不笨,挺会来事儿的,她一看情况不对,成什么了!王
志强也来,算哪一壶,这违背了她最初的想法——在一种温馨、随和的氛围里,让潘劲
松利利落落地帮她办成保险。王志强来,气氛就不同了,她提议,呼她们的经理赵先生
来。
赵经理曾陪王雪到潘劲松的公司去过,四万块钱的单子,在赵经理看来,也还是一
笔不小的业务,所以他也很重视。
她去呼了赵经理,然后,她和潘劲松又去接他。
包厢里只剩下我和王志强,王志强特喜欢唱卡拉OK他嘀哩呱啦嘀哩呱啦一个劲儿地
唱,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我是以一种最宽容的心来包容他。既然他高兴,那就让他高兴吧。我知道,王雪是
特别不高兴的,她特讨厌她这个姐夫。
王雪还没回来时,她的BP机响了,一连响了几次,我去帮她回机,对方说,他姓张,
是王雪的同学。我说,王雪今晚请客,她有一宗大业务,她去接客去了,我是她姐姐,
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对方说,“不用了,她回来,你让她打这个号码……”
我记下了那个号码,等王雪回来,我又陪她去打电话。
说完话,她告诉我,那个张成,他是堂姐王兰介绍给他的男朋友,是某某局副局长
的儿子。王兰也是副局长,不过她资历浅,是去年双推双考才选上的。
介绍一个副局长的儿子,很好哇,我替王雪高兴,告诫她:“千万别像我,找个企
业上的男人,家又在农村,唉,一头无一头,亏!”
王雪却很不以为然,对那个叫张成的副局长的儿子,不知道是女孩子害羞、谦虚、
故意装作不在乎,还是……王雪跟我不一样,性格有些内向,什么话都不往外说,如果
不是帮她回机,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晓得王兰给她介绍了男朋友。
回到包厢,吃饭、唱歌。一晚上,王雪的BP机老响,其中有两次,是刘歆呼她找我
的。刘歆他们又去了“王中王”。第一次呼,我让他先等着。谁知,潘经理和赵经理很
投机,他们不停地吃,不停地说,后来,又不停地唱。潘劲松唱歌很有实力,我感觉,
他比刘歆唱得还好。王志强不识趣儿,老抱着话筒不丢,一直唱。王雪烦死他了,几次
跟我说:“他都喧宾夺主了,看见没?潘书记喜欢唱歌,我们应该让潘书记唱,还有,
人家赵经理还没有唱一首呢?……”
我给王志强面子,一直到最后,我才把他手中的话筒夺下,让王雪点歌,陪赵经理
和潘劲松唱。
两个客人的兴致都很高,王志强也傻瓜似的,兴致很高,他们一直都不说走,我也
就没法子走。等刘歆第二次呼我,已是九点多了,我只好说:“别等我了,我在帮王雪
接客,走不脱……”
我感觉到刘歆在那边很遗憾,那又有什么办法?为了我的妹妹。
一直玩到快十点,王雪要去结帐,潘劲松不让,他说这顿算他请了,他去签单,没
付现钱。我悄悄问:“多少?”
“不多,六百。”
六百!我的天!王雪身上一共带了多少钱?总不会超过两百吧?她还接客,接个屁
客,幸亏,潘劲松自己签了单,要不,那才有王雪好看的。
其实,王雪的保险,跟她请客吃饭一点儿也不相干,相干的是我,是我跟潘劲松,
关系往哪儿发展。
但是我还是让王雪来请客,我的目的,是让她学会这些公关的手段,让她在实践中,
一步一步地得到锻炼。花点儿钱是小事情,让她得到锻炼,这才是关键。反正,钱,她
没有,我可以帮她赚。从昨天开始,我又去了“王中王”,只要去了“王中王”,我就
可以不断地有钱,我的钱,除了交给王志强保管,我还可以偷偷地、不断地补贴给王雪。
赵经理在江的那边住,我们先送他,而后是王雪,最后,才是我和王志强。
下车后,王志强和潘劲松热情地握手,热情地道别,这情形,倒像是王志强带我去
赴宴,王志强是主角,我是配角。
这样很好,我想这一下,王志强该相信我了吧。
王志强就是这样的人,表面老实,其实内心里非常自私,残暴……
王雪的保险,相干的是王雨跟潘劲松的关系往哪儿发展?
5月25日 星期一 雨
下雨,骑不了车子,又舍不得打的,只好坐公共汽车,结果,我和汪静都来得很迟
很迟。
“王小雨,你怎么回事?老来这么晚,你那个老板等了你好半天。”郭小姐责怪我,
而我却照旧要给她笑脸。
“十号厢,你赶紧去吧。”
十号厢,那肯定又是刘歆,毫无疑问。我还没走到,碰到小杨,小杨忽然冒出一句:
“老同学。”
我想我什么时候跟他同过学?他三十好几的男人,我怎么会跟他同学?“
“哎呀,老同学,你不记得我了。”他领着我,往十号包厢走,“我比你高两届,
我们都是县一中毕业的,你那时还小,哎呀,真是你那时是个小不点,哪想到,几年不
见,出落得这么漂亮。”
“哦,我们是校友呀?”
“是呀。”他又凑近我,“你千万莫跟我们老板说。”
“我跟他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你好聪明。”小杨把我领到门口,小声说:“在三卡,你去
吧。”
小杨很怕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怕我。
进了三卡,刘歆在烟雾绕绕中,点了打火机。“我看得见。”我在他身边坐下。
“你还看得见。”刘歆熄了火机,“你行哪,你还玩我。”
“你什么意思?谁敢玩你呀?你有身份的人。”
“什么身份?狗屁的身份!”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笑他。
“你笑!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们没有钱,不像广西的那些男人,我们是农
村来的躲计划生育的……”
我又笑,笑得身体乱晃,不时地,撞到他身上。
“还笑!还笑!”他搂过我,“你怎么这么不懂人意,无情无义。”
我听他的口气不对劲儿,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我问他:“你怎么啦?”
“我们昨天吵架了。”
“你跟你老婆?”
“都怪你。”
“咦!”我从他的怀里出来,坐直身子,“你们吵架?那是你们俩口子的事,怎么
怪到我的头上来了?”
“就怪你!就怪你!”他像个小孩子似的紧紧地抱住我,“你不晓得啊,她发脾气
那样子,好凶恶呀,好丑啊,真的,你不晓得,我那时候特别想你,特别想你第一次,
那梨花带雨的样子,我在想,她要是你,多好啊。”
他开始讲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姓潘,很巧,在单位也是当的书记。
潘书记……
刘歆这一晚上都在跟我讲他的事,看来,他是把我当作了倾诉对象,把我当成了知
心人。
红颜知己吧?
而且,他再也没说——来,让我亲亲。
5月26日 星期二 雨
可能是连天下雨,舞厅的生意很冷清。
我和汪静等到九点,准备走,郭小姐却给了我一个机会,把我带到KTV,让我白白
地捡了九十块钱。
这个人是宜昌的,听他口气,他们那里全是KTV,没有卡座和舞厅,这和我在广西
的情形相似。这个人也不跳舞,也不点歌,卡拉OK放什么,遇到会唱的,他就唱,不会
唱的,他就跟我说话。我请他到舞厅跳舞,他不去,他说:“你们这里的舞厅是什么舞
厅,黑烟瞎火的。”
这个人看起来很正经,我猜测,他才真正是有点儿身份的人。中间,我们也就着卡
拉OK的音乐跳了几曲,他一直很规矩,以至于我对他甚至有了点儿拘谨。
还不到十点吧,有人打他手机,他要走了,走之前,给了我五十块小费。我根本没
想到他会给我小费,才多长一点儿时间?我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真不好意思。”
虽是不好意思,我还是接了过来。
反正,我觉得我在这种地方,真的运气很好,来这里将近一个月,也就遇到刘歆第
一次,那时候觉得他坏死了,但两个回合以后,他就变得老老实实,服服贴贴的了。
可以说,我在这里,没有遇到过坏人,不像汪静,尽倒霉。她说她有一次,陪了个
人,那人自称是公安局的,一进卡座,就动手动脚,汪静请他跳舞,他不跳,还说:
“我们来这里,根本就不是为了跳舞。”汪静故作天真,问:“你不来跳舞,你来舞厅
干什么?”
“我们是来寻开心,是来快活的!”
汪静说她当时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那个人不但说话粗鲁,而且举止更粗鲁,我能
想象,因为刘歆在第一次已经演示给了我。
“现在,我发觉社会上最坏的,就是他们公安……”
“坏死了!”汪静由衷地说:“你不知道,我那天晚上陪的那个人,他非要说打炮,
人晓得打炮是啥意思吗?”
我怎么不知道?王八蛋们,头上长疮,脚底流脓。
“我说,打炮?现在A市都禁烟了,哪里还有大炮?他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
道。说着说着……哎呀,王八蛋们,简直都不是人,最后,我说,即使弄,也不能在这
种地方呀,这是什么地方?他说,你是担心有人查?放心,不会的,我们有兄弟在门口
坐着,即使有人来查,他们认得我那兄弟,知道我们有人在里面玩,就不会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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