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梦云 @ 2000-11-17
我的日记
五
----------------------------------------------------------------------------
----
5月27日 星期三 晴
潘劲松打电话,说晚上在“王中王”请客。接电话的时候,办公室的人都看着我,
尤其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陈书记,一直盯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怀疑,我哪有这
样的一个亲戚。听潘劲松说,每次接电话,他都询问:“你是哪个?叫什么名字?你跟
王雨是啥关系?找她有啥事儿?”问很多。
看来,以后不能让潘劲松把电话打到办公室的了,但是,不打到办公室又打到哪儿?
难道还通过王雪?让王雪每日多出许多的电话费,冤枉不冤枉。
到了“王中王”,杜老板神神秘秘地跟我说:“都来了,你那两个都来了。”
我还没有听明白,问:“什么都来了?”
“刘儿,潘儿,他们两个都来了。”
“哦。”我故意淡淡地,和汪静进了舞厅。
郭小姐也跟我说:“哎呀,你那两个熟客都来了,怎么办?你陪哪一个?”
“你说呢?”我笑道:“你安排我陪哪一个我就陪哪一个。”
“那你陪潘老板吧,他老早就订了你。”
结果,我就陪潘劲松,真正跟潘劲松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又特别地挂念刘歆。我觉
得,跟潘劲松在一起还没有跟刘歆在一起有意思,刘歆好像是我们的同代人,同龄人,
我跟他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天南地北,天文地理,什么都可以说,很有意义。跟潘劲
松在一起,我们越来越没有话说,他跟我像是两个时代的人,我们之间有代沟,有距离,
而且,随着交往的加深,刘歆越来越让我看到他的优点,长处,而潘劲松,他对我,似
乎真的只充满了色欲。
我带了一点过路过桥费收据交给潘劲松。潘劲松是总经理,报这一两百块钱,实在
是小意思。我又问他:“能报汽油票吗?”他说汽油票不好报,可以报餐票。那好,等
下一次,我就把刘文才和王志强那儿的餐票拿过来。
我不要他的小费,我要他报报条子,这是不是堂皇一些?
潘劲松一直跟我跳舞,他是跳给他的客人们看的。我问他:“接的是什么客?”他
说是主管局的领导,“我近期可能要动一动,”他说:“你看,我这个年龄,再不动就
不好动了。”
“怎么动?提你当副局长了?”我装作关心地问。
提不提你,动不动你,关我什么事?我现在越来越发现了他的虚伪,他真的很虚伪,
十台车的保险,他说“五。一”
没问题,到了“五。-”,他又说十日以后,现在……我对他开始不满,我甚至都
懒得哄他了。
中间,郭小姐叫我,说有人找。等我出来,看到的是杨文亮。“老同学。”他先这
样叫,看我一脸的笑,他又说:“王雨,你好不够意思,你行啦,我们老板专门为你,
而你……”我问:“他在哪儿?”他把我带到KTV去,推开门,有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
小姐也在那里,刘歆正抱着话筒,唱什么“希望你呀希望你……”
我进去后,他只看了我一眼,依旧唱。我夺过他的话筒,说:“唱什么唱,难听死
了。”
“你来干什么?”他像个小孩子,负气地说:“你不是已经坐台了吗?好了不起呀,
好红啊!”
“怎么?还生气呀?”
“废话,我当然生气了。”
我们说话时,小杨就要拉那个小姐出去。刘歆拦住他们,“出去干嘛?叫我一个人
凉在这里?人家王小姐还在坐台。”又转向我,“去去去,去陪你的客去,免得耽误了
你。”
然后,拿起话筒,接着唱:“我又爱你我又恨你,恨你对我无情无义……”
我笑道:“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
“那你别气呀。”
“我没气。”
我换一种认真的口气:“别生气,真的,那个人一会儿就走,你等我,啊?”
回到潘劲松这儿,我就一个劲儿地鼓动他走,一个劲儿地,跟他说:“如果不是公
务,你不要来这里,你要想见我,随便在哪里都可以……”
一直到十点半,快结束了,潘劲松才和他的客人们走。
回到刘歆那儿,小杨带了李小姐出去跳舞,包厢里只剩下我和刘歆,三句话没说上,
刘歆就拉过我:“快,亲一下儿。”
“你怎么又犯老毛病?还快,亲一下儿。”
“怎么了?你看都几点了,快!来,叫我亲亲。”
“不行!”
“来呀。”
“我最烦你这个样子,跟第一晚上一样,农村来的躲计划生育的。”
“怎么这样说?来!快点儿。”
我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你找我,就为了这?”
“当然不是,但还有什么方式能表达我们之间的情感?”
我撇撇嘴:“还情感?什么情感。”
“哎呀,快呀,别耽误时间。”
他很急迫地样子,拉我到他身边……
“不行!你就这样啊,直奔主题。”
“是呀,没时间了,直奔主题,来……
“不要脸!”我推开他。站得远远的,“下次你要再这样,我理都不理你了。”
“一点儿也不懂风情。”
“一点儿也不懂风情!”我模仿着他,笑他。
外面有男人女人的嘈杂声,舞会结束了。刘歆一边把大哥大放进他的包里,一边问
我:“怎么样?今天给你小费吗?”
“神经!谁要你的小费!”
小杨也推门进来,他很老练地,接过刘歆的包,和他手中的水杯,我们一起走出来,
刘歆胆小,我知道,我和小杨在前面走,好像我和小杨有什么关系,刘歆一个人在后面
道貌岸然。
5月28日 星期四 晴
又是刘歆。
我还没走到“王中王”的院子里,刘歆就迎了过来,“喂,今天来得还早啊。”
“又是你?”
“咋了?嫌我来多了?”
“不是,”我笑道:“你一向那么胆小,怎么今天这么胆大?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你不怕遇到熟人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说:“还不是为了你?怕你又陪了别的男人,你这娘子,
一点儿都没良心,你看,我饭都不吃,偷偷溜出来,专门等你……怎么?你没骑车
子?”。“我是从修理厂过来的,王志强给我送过来的,好了,快进去,我不在这里跟
你说话,免得影响你。”
“你不想跟我说话?”
“我不是为你,傻瓜!你不是一直都很小心嘛,快进去,进去吧。”
“我偏不进去。”他像个任性的小孩子,“我就要站在这里……”
我看见杨老师从舞厅里走出来,我打断他,“杨老师来了,他走过来了。”
“老杨?”
“是呀,你不躲?”
“我干嘛要躲?”他转身,面向着走过来的杨老师。
两个男人热情地握手。“哎呀,杨老师,不知道你在这里。”
“小刘哇,好些年了,现在在哪儿……”
他们掏烟,点火。我站在他们旁边,听他们叙旧,不插话。
跳舞的时候,刘歆问我:“我走了后,老杨又问你什么了没?”
“没有,你以为人家好关心你呀?人家问你干嘛?”
“他要问,你别乱说。”
我觉得刘歆有时候很可怜,累不累呀?我安慰他:“我说什么呀?再说,人家杨老
师也不是那种人,喜欢打听别人。”
“他为什么不问呢?”刘歆还在担心,“他肯定是觉得我跟你关系不一般了,要不,
他为什么不问?”
“人家问什么?”
“问我现在怎么样?在哪儿上班?问我跟你认识多长时间?关系现在发展得怎么
样……”
“有完没完?”我都觉得不耐烦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喜欢哪?关人家
什么事?”
“我是怕呀。”刘歆很认真:“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体改委那两个主任,有时候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哪。”
我没好气:“既然那么怕,那你别来呀,谁让你来这种地方?谁让你到这里以
后……”我学他的样子,“来,让我亲一下儿。”
他笑起来,“那是我不暴露身份。”
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好了,那你以后可得在我面前老老实实,俯首贴耳,否则,
我这颗炸弹,一定会把你掀出来,把你炸个半死。”
“还不够老实的了,真是,丢人。”
还没有跳到几曲舞,潘书记打电话,要刘歆早点儿回去,说家里有事。
刘歆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匆匆收拾他的老一套:茶杯、手提、手提包。
我跟他们一起,搭他们车。到分叉路口,刘歆说:“先送我,回头你再送他。”
刘歆的家在江那边,还要过桥,过去时,我们走二桥。
不一会儿就到了。
“就停在路边儿,停远点儿。”。
刘歆的“歆”应该写作这个“心”,而且前面还应该再一加个“小”字,刘小心。
他下了车,还要过马路,小杨说:“老板小心。”
刘歆头也不回慌慌张张。
我坐在车里面,偷偷地笑。
回去时,车上就只有我和小杨了。小杨说:“王小姐,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找说:“我怎么会怪你?你那时又不认识我,我知道,你是把
我当作一般的舞厅小姐了。”
“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我确实是不知道,你和我们老板……”
“哎!你又想多了,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他是客人,我是小姐,现在不过是熟一点
儿,仅此而已。”
“我知道我们老板喜欢你,我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个小姐这样,你知道吗?他在舞厅
里,是从来不让小姐陪他超过三次的。”
“我知道,他是怕人家那小姐从出他,他太小心了,谨小慎微,没意思。”
就这样,我说刘歆的坏话,肆无忌惮,而他,除了向我道歉,就是一直说刘歆这好
那好,并已有意地把我们往一起撮。
我之所以敢说刘歆的坏话,是因为我不在乎他,我也没必要在乎他,副局长怎么样?
又管不了。而小杨,他就不同下,我敢肯定,他心里很害怕,怕我对刘歆说什么。
小杨很殷勤,一直把我送到巷子里面,临下车,他还再三叮嘱:“千万千万莫跟我
们老板说……”
他怕我对刘歆说,他曾经亲过我。
注意小杨这个狗胆包天亲了王雨嘴的小司机,一发现“老板”刘歆喜欢王雨,就由
轻慢变为害怕了……
5月30日 星期六 晴
今天没有坐台,汪静也没有。
潘书记和刘歆,两个死人,要不来都不来,要来都来。
整理旧稿,看我以前的作品。《洒脱的林》,那里面穿白纱裙的女孩儿,是我吗?
是我吗?天真、纯情、美丽,是我吗?是我吗?
过了那种年龄,也过了那种心情,如今,我是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作品。那时候,
我才十几岁,可A市文坛已经关注我了,马老师称我的作品“空灵、飘逸”,洋溢着青
春的气息,《涉世之初》的黄编辑,他一连选用我三篇稿子,他在信中说:“我很欣赏
你的这种俏皮的文风,清纯,又不虚……”
可是如今……
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很失望了。
心情麻木、世俗,像一截儿干木头。
6月4日 星期四 晴
诺亚打电话来,让我带着最近的作品,到溪苑宾馆。
他约的时间,正是我要坐台的时间。我现在对文学创作已经失去信心,我不知道是
一晚上的九十抑或一百四十块钱重要呢?还是去见这个名作家以及省作协的领导重要。
我知道见他们对我是一次机会,其实我有很多机会……
我已经变得自卑,自暴自弃,我放过那些机会,我不知我要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路。
十米以外的距离我看不到,我也不想去看,我现在只想顾顾眼前,眼前,我手头缺钱,
日子枯燥又平淡,所以找到舞厅来,既有钱又可以改变这些枯燥和平淡。
王志强不在乎我的创作,尤其是在他下岗后,一见到我坐下来写东西,他便冷嘲热
讽,横鼻子竖眼睛地挖苦。横鼻子竖眼我不怕,我就怕他的嘲讽,什么“你想当作家,
作家是你能当的吗?”什么“写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狗屁不通!”更可恨的是,他还
喜欢拿小说中的人物来对照现实,“张三是谁?李四是谁?王五赵六又是谁?”
冷嘲热讽已经够打击我了,他又胡乱对号入座,没事找事,把我自卑又脆弱的心,
给彻底地拥碎。
我写不出东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我嫁给了王志强这样一个心胸狭窄,嫉贤
妒能的小人。
我带了稿子,先到“三中王”。
权衡一下,我当不当作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过好一点儿的生活,我要有钱
——不说好有钱,起码是不缺钱。
我本来计划的是先到“王中王”。看能不能坐上台,如果坐到台,我就不到溪苑,
如果坐不上,我再乘13路车到他们那儿去。
结果,到了“王中王”,我还没坐稳,就被领班领去了餐厅。
3号KTV,只有两个男人在那里吃饭,我和刘小姐进去,一个人身边坐一个。
他们让我们一起吃,我们说吃过了,他们又让我们喝酒,我才不喝呢?听口音,他
们是南方人,我马上就想到广西,想起在广西的日子——那时候,真的是好快乐呀,又
快乐,又单纯。
很多时候,我都想像三年前那样,一声不吭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的
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我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下去想我的过去,过去大多是
不愉快的,我也不去想我的将来,想又有什么用?将来的儿子,谁能够想象?谁又能够
驾驭?
我陪的这个,是福建人,已经在A市做了八年生意,能够说一口比较地道的A市话,
而且对于A市的很多土话,他也能够听得懂,并且能说出其中的一部分,起初,我以为
能够陪一个南方男人,很高兴,但后来,见他说话粗鲁,举止更粗鲁,且自以为是,自
命不凡,还跟我吹牛,说他在A市有多少多少个情人,还说A市的女人贱,随便给点儿好
处,就跟他去宾馆。
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忽然把手伸进我的衣领,抓住我的乳房,似醉非醉地,用A
市话问:“你们A市把这叫什么?叫妈妈是吗?是吗?是不是叫妈妈?”
我照着他邪恶的脸挥过去一拳,把他的手抓出来——什么东西!南蛮!敢在我面前
撒野!
我打了他,我看他能怎么样。
也许是太出乎意料了吧,我看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管他反应得过来反应不过来,
我先给他点儿好处再说。我在他被挨过的脸上亲一下,故意用一种娇娇嗲嗲的声音说:
“怎么样,A市女人贱不贱?”
迪士高时,刘小姐问我:“拿小费了没?”
我问她:“你得小费了?”
“日他妈,小气得不得了,老娘要了半天,才给五十,穷鬼!”
“哦,还要不要?”
“废话!不要他给你!”
我也要尝试一下要小费。回到卡座,我就尽量把话题往小费上引,我问他:“你是
不是经常到这种地方来?”
“我们经常来呀,所以,你要把我陪我,我好来捧你的台。”
“我陪得还不好吗?”我使尽浑身的媚态,“你说找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马上就要来占我的便宜,我装做摇他手的样子,紧紧握着他手,“喂,你经常到
舞厅,给不给小姐们小费?”
“现在哪里还给小费?好多舞厅都明文规定,不准小姐向客人要小费,如果小姐要
了,客人就可以告到老板那里去……”
我知道,这个人是不会给我小费了,我不知道换个小姐人家会怎么说,怎么做,反
正,我是没有一点儿招了。我收起所有的媚态,心里直后悔。
后悔,早知道是只有四十块钱,又是这样的一个混蛋,那我还真不如到溪苑,看看
诺亚,看看省里来的王编辑。
反正,我总得收获一样,我不能一头无一头,浑浑噩噩。
6月8日星期一 雨
王志强不知又发哪根神经,死活不让我再去舞厅。
昨晚,我们又吵了一架,我发现我变得越来越粗俗,越来越像一个农村的泼妇,我
骂他:“狗娘养的!王八蛋!畜牲……”他骂不过我,就打我,他打,我跟他对打,打
不过,我又骂,越骂越难听,越骂越……我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我最终会变成一个
什么样的女人。
王编辑走了,带了我的中篇小说。听诺亚说,他对我的这篇小说评价并不是怎么样,
既然不怎么样,那还带走干什么?诺亚说,他给我做工作,尽量帮我。
这几天跟诺亚接触颇多,前天中午,应邀到他家去。他单身一个人,一直没有结过
婚,房子很大,是用他的稿费买的。不知为什么,我在那么大的房子里,感到拘谨,感
到慌乱。我把稿子给了他,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地,匆匆地告别了他。
昨天他又打电话,让我去,让我带以前的旧稿,没有发表过的旧稿。我带了一部分
去,他说我有潜力,他要帮助我。
我真的还有潜力?我还有药可救?
回来时,带了他新近出版的一本书,放在简陋的书架上,我开始重新定下心来写作。
白天写作,晚上赚钱,顺带体验生活。我想这样安排的话,我肯定不会辜负光阴,
不会辜负我所剩无几的青春。
但王志强偏偏见不得我高兴,见不得我勤奋,他没事找事,完全是没事找事。
心很灰,觉得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
所以我一定要王雪吸取我的教训,千万千万不要找一个农村出来的男人,我发现,
凡是农村出来的男人,他们的心眼儿都很小,包括刘歆也是这样的。他虽然还混了个副
局长当,但他的骨子里,还有农民的那种萎琐。刘歆是这样,王志强更不用说了,他没
有自己的事业,没有社会地位,他的心眼地比刘歆更小,人也比刘歆更萎琐。
找一个家庭环境好,能受到良好教育的男孩子,像那个张副局长的儿子,千万千万,
王雪呀,你可不要步我的后尘。
农民有句话怎么说?种不好庄稼是一季子,娶不到好媳妇是一辈子。
我们女人,嫁不到好丈夫,那更是一辈子。
6月9日 星期二 晴
王雪来催我,说她的保险的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这几天,她或是一个人,或是
跟她的科长,几乎天天去潘劲松的公司。潘劲松很忙,他是总经理,王雪一般还见不到
他,只能跟出租车公司的小刘经理接触。小刘经理跟中保的一个人关系好,她不想王雪
这里投保,所以,对王雪只是一味地敷衍、拖延。
王雪很着急,催我,要我催潘书记。
我主动打了潘劲松的手提,我让他下班后在某某地方等我。为了王雪,我的亲妹妹,
我想我是应该……付出一点儿什么了。
没有去处,在这座城市,除了舞厅、夜总会。
车子往城外开,一直开。
“我们要到哪儿去?”我问他。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要到哪儿去,到哪儿去
都行,只要他高兴。
“你说呢?”他没有目的。
“到我同学那儿去吧,就是你见过的那个范明明。”
我坐在他的身边,他开车,一只手搂着我,音乐是古典的民乐,窗外是村庄、田野、
夕阳的余辉,农民们在犁地、栽秧,我猜想,他们肯定很累,因为肉体累,所以,心也
很疲惫。对农村的生活我并不陌生,童年有太多的“苦、脏、累”这些不美好的回忆。
我对农村没有兴趣,尽管,在夕阳的余辉下,透过车窗,我的视野所见到的,是一幅宁
静的。
充满诗意,充满生机的画面,但我不能忍受那些可怜的牛们身上的青筋,不能忍受
稻田中的水蛭、蚂蝗、蛇,不能忍受弯腰插秧时的那种痛苦和劳累。
如果在农村,我就要过那种庄园生似的生活,有大片的田地,用现代化的农业技术,
现代化的机械,我只要充满诗意的庄园,我只要浪漫。
我过够了那种又苦又累的日子,我需要享受,及时行乐,醉生梦死。
如果卜一在,那就好了,我的任何偏激的思想,不着边际的想法,他都有办法来帮
我打消,帮我改变,他是我灵魂的纯净剂,是我精神上的最有力最有用的一根柱子,可
惜,在我身边的不是他,是一个对我有所企图我对他也有所企图的男人。
卜一,卜一,我对不起你,原谅我,生活所迫,只因为,我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
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但是没有能力。
我不能得到你,远隔三千里,三千里,我是我,你是你。
我只能牺牲自己,我希望我的妹妹,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希望她能够心想事成,
万事如意,我希望她永远都是五年前的我,年轻、自信、潇洒、纯净。
“高兴吗?”潘劲松摸摸我的脸,“亲我一下。”
“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所有的付出都是等价的,再说,坐一辆桑塔纳出来吸收新鲜空气,
饱尝窗外的美景,本来也就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为什么要不高兴?
到了范明明那儿,门窗紧闭,两口子都不在家。我们继续前行,到L市。
先开房,在L市最高级的酒店。然后去吃饭。我看见大排档卖有田螺,它令我想起
在广西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三个女孩子一个寝室,常常三更半夜地跑出来吃夜宵,那
时候,吃夜宵完全不为填肚子,就为了好玩。我们吃一块钱一小碟的田螺,慢慢吃,慢
慢聊……那时候真是开心哪,无忧无虑。
我要吃大排档,并且只要了一大盘子田螺。潘劲松给我点饮料,我不要,我陪他喝
冰冻啤酒。他一杯,我一杯,人生能有几回醉?
酒店的确很高级,比起我在北海、桂林、广州、昆明那些大城市住过的星级宾馆并
不见得逊色,而且价格不菲。在这样一个县级市,住一晚上,三百块钱,我觉得潘劲松
似乎是有点儿太激动了,在这方面,付出似乎有点太不值了。
但潘劲松兴致很高,他给我介绍L市,L市的市长书记全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很
有魄力,也很有胆量。他们在新近召开的经济工作会上,明文规定,不准干扰客商的私
生活,不准公安部门随便到宾馆舞厅去检查,如果检查了,客商可以投诉。所以,L市
的服务业很兴旺。
潘劲松还说,L市准备在河洲上建度假村,已经有了眉目,所谓度假村,就是红灯
区。
“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来查房……”
既然你当书记当经理的都不怕,我一个小百姓,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心里想着卜一,我那时有好多机会跟卜一在一起……
他越是不碰我,我越是敬重他,爱他,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点世俗的东西,我们是真
正精神上的恋人——不是恋人,是朋友,是真正的朋友。
我没有快乐。……因为精神上不快乐……啤酒麻醉着我的神经,但我的大脑依旧清
醒,我没有快乐……跟王志强在一起,没有,跟一个……啤酒烧红了我的睑,但它烧不
红我的心,我觉得我应该掩饰一下,哪怕是伪装,我不能像一块木头,我是人,一个青
春尚在、姿色尚存的年轻女人……我的大脑里变幻着很多男人,王志强,卜一,刘歆,
甚至那个狗胆包天亲了我嘴的小司机,我想像着我是妓女,一个又淫又贱的妓女,我跟
不同的男人上床,为了钱,为这样那样的目的,我想像着不同的男人的面孔,不同的男
人的身体……最后,我想到了诺亚,他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帮我?难道他没有企图
吗?他需不需要回报?现在到底还有没有助人为乐?助人为乐,哼,太可笑!
我不相信现在还有不需要回报的帮助,不相信。
难道真像他所说,我是有潜力,我真的有潜力吗?瞧我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在宾
馆里跟一个男人……
“对不起,对不起,没满足你。”潘劲松从我身上爬起来,下了床,到卫生间,洗
他的身体。
我用单子裹住自己,我想我不是王雨,也不是王小雨,我是一个只令人感到恶心的
女人。
潘劲松洗完,红光满面地又来到我身边。
“洗洗吧?要不要我抱你?”
我没理他,自己下了床,到卫生间。
站在湿热的,晶莹的雨花下,我不知我想了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想,有什么好想的?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安排之中,但是王志强怎么办?回去怎么跟他交差?不管那么多,
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
潘劲松把门推开,笑咪咪地:“还在洗呀!快来。”
我做一个娇羞的笑:“去,等一会儿。”
他跑进来,跟我抱在一起,得意地说:“看,我又行了。”
我才懒得看他呢,我觉得那东西很丑恶。
“我们就在这儿弄行吧?换换味儿。”
“不行,到床上。”
他关了淋浴,帮我擦干身体,然后,抱我到床上。
“我说过,我能弄八次……”
我咬着牙,我感到痛,真的,痛。
“你弄轻一点儿,我痛。”
我让眼睛里涌出一点泪珠儿,我说:“我痛……”
“好,我轻一点儿,你这里,好小,好美,真的,好令人兴奋。”
我的心里,对他充满仇恨,潘劲松,我再也不欠你的,以后,是你欠我的,你的
“兴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要你付出,加倍地付出!我要你对我言听计从,我的
话,你一句也不能马虎。
潘劲松,今夜是你玩我,以后就看我怎么玩你了。
早晨八点钟,我们准时到达A市。我没有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
王志强,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尽管,我一直不爱他,不尊重他,也不在乎他,但我没有跟别
的男人……更没有整夜不回家我直接到了艺术团,看艺术团的演员们排节目。
为迎接香港回归,县里成立了艺术团,准备在“七。一”
前后到全县巡回演出。
我也被抽到了艺术团,分管财务、服装、道具,还要写通讯报道,总结材料。
排练期间没有我的事,所以,我很少来这里。看了一会节目,我觉得自己多余,可
是,有家不敢回,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到哪里。
给诺亚打了个电话,他在家。于是,我拦了个“面的”,到他那儿去。
他还在看我的稿子,谈了一会儿文学,他首先把话题转移到我的私生活上,他问我
在南方的生活,他告诉我,他之所以知道我的这些经历,是余仕华告诉他的,余仕华这
几天频频找他,想请他帮忙加入省作协。
我不想跟一个我不了解的男人谈论我的私事,我要谈论,我宁愿跟刘欲谈,跟舞厅
里,一个素不相识而且以后永远都不会相识的完全陌生的男人谈,我不跟我的同行谈,
尤其是,一个没有蔑视我而且还对我充满希望的同行……
“那次签名售书,你叫我一声诺亚大哥,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怎么说呢?老
是不能平静,我真后悔,其实我早就有机会跟你见面了,那时候你出诗集,我在汪主席
那儿看见你跟出版社签的合同,我当时就说,《花心》这个书名不好,我当时应该让你
找我的,我应该帮你运作那本书,唉,如果那时让你找我了,我想你现在应该不是这个
样子”……离婚吧,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难道,你就这样耗一辈子……“
在中国,人们只是一味地劝合,即使再违心,也还是劝合。我文学圈的朋友们,都
知道我的婚姻不幸福,包括我的父母,他们更是明了我的处境,但没有一个人劝我离婚,
当我要离婚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支持我。
“你有很多机会你知道吗?你有潜力,有才华,你不应该为了那样的男人而耗费你
一生,听说你结了婚以后就再也没出过作品,为什么……”
我脆弱的心几乎要崩溃了,诺亚,诺亚,你不了解我,我已经病人膏盲,无可救药
了。我拿起我的稿子……我这一辈子既离不了婚,也绝不可能在文学上取得成就,我已
经自暴自弃了,我只能把我的一点点余力用在我的妹妹身上。她还年轻,她才真正的有
机会,我只有把我的所有期望,我的所有未能实现的梦想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我不想跟诺亚打交道,这只能增加我的自卑,增加我的不平衡的心理。我觉得舞厅
那种地方就挺好,我绝没有自卑的感觉,也没有不平衡的心理,一切都很公平,无论潘
劲松,无论刘欧,不管有钱的,还是有权的,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在我面前猖狂,我不在
乎他们,如果他们想要对‘我有所企图,那他们就要付出,同样的,如果我要想从他们
那里得到什么,我也一样要付出。
公平合理,等价交换。
我不知道诺亚对我是不是也有所企图,三十多岁了,他还没有结婚,按照他的条件,
他的名气,他的相貌,他的资本,他身边理应是美女如云,对于我这样一个“丰老徐
娘”,他能有什么企图?
要不,就是他帮我出书,帮我成名,他从中获取经济上的利益。
但是我到底有没有经济上的利益可图呢?
我不了解他,我也不想去了解。
倒是王志强对他比较上心。一回到家,劈面就是他给我一记耳光,我知道他很愤怒,
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他们愤怒的事了。我继续往里走,关上门。
他夺过我手中的稿子,扔在地上,用脚踩,“你还回来!
你还回来!“然后,是暴雨般的拳头、巴掌,劈头盖脸……
这不像平常的吵架、打架,他的每一巴掌,在今天都是货真价实,我被打倒在地,
爬起来,坐在沙发上,我不言声,也不还手,我知道我的行为,我没有内疚,也不后悔,
我只是给他面子,让他发泄,让他平衡。
“昨天晚上在哪儿?你说,跟谁在一起?”
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你说呀,说话!”
我不说,他又打我。
他打一下,问一句:“你说,你昨晚到底在哪里?”
我知道我今天无法回避,我必须要说。我不说,看他那样子,他一定会打死我,但
是我怎么说?我只能说我在汪静家,或是说在王雪那儿,但我想他肯定不会相信……
“说,你到底在哪儿?”他又打我,发了疯似的打我。
灵魂和肉体都受不了了,我狂叫:“我去和别人睡觉!”
“臭婊子!婊子养的!”
“你才是婊子养的!”我跳起来,向他扑过去,我知道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像个疯
婆子。
他用腿轻轻地一绊,我跌倒了,跟着,他踹过来一脚,“不要睑的!婊子!说,他
是谁?是谁?”
“别管他是谁?总之,他比你强。”
他恨恨地,咬着牙,说不出话。将我提起来,又是一阵拳脚相加。
“说!是不是诺亚?”他咬牙切齿,瞪着血红的眼。
他的样子那么可怕!那么可怕!
“不是!”
“那是谁?”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不告诉你……”我咬着牙,冷笑:“我永远都不会告诉
你……”
我发觉我鼻孔在流血,我撕了一点儿卫生纸,将它们擦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因为,我要和你离婚!”
鼻孔里血流不断,我就不停歇地擦,许是看见我流血了,王志强不再打我,我看见
他眼睛里那种血红地要杀人的光芒,黯淡了许多,所以,我说话的口气就又硬了起来,
我说:“我要和你离婚!”
“离婚?除非是你把我杀了,要不,让我杀了你。”
他眼里杀人的光芒又灿烂起来。
“哼!那你杀了我吧。”
“我杀了你!”他扑过来,指我的脖子。
我开始感到眼前发黑,我使劲儿睁大眼睛,我看见红红的一片,好像是加了红色滤
色镜,墙是红的,家俱是红的,地板,所有的物件包括空气,全都是红的,王志强是一
个红色的阴影,我只看见他的轮廓,看不清他的容貌。慢慢的,红色变深,变紫,变黑,
而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感觉有很多人,他们围着我,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吵吵闹闹的,他们好像要关
心我,但又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闹他们的,跟我无关,我一个人,我喜欢
寂寞,但是,我躺着,身子下面的地板却往下陷,我一直往下陷,我想抓住什么,我拼
命地抓,拼命地喊……
终于,我醒了。
我躺在床上,王志强一手握着我,另一手指我的人中。
在我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在喊:“小雨,小雨,我的好妻子,你醒醒,
醒醒,别吓着我了,别吓着我了,你醒醒,醒醒呀……”
好像是一场梦,我还有点儿完全没有清醒,我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小雨,
我的好妻子,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
我慢慢睁开了眼,我看见的是一张焦急的,悔恨的,充满真情充满泪水的脸。
“不行!不行!我得马上上医院!我得上医院……”
我被抱了起来,横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是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在一
个真心为你的生命而焦急而流泪而后悔的男人怀抱里,我感觉踏实——这是我的丈夫,
不管怎么说,只有他才是我的丈夫,只有我和他之间才没有企图和付出,尽管,我们相
互伤害,也相互仇视,但我们之间没有交换。
“好了,我好了,我没事了。”
我轻声说,挣扎着,想下来。
“你”
“我都听见了,你要送我上医院,没事,没事了,我都醒了,我没事了。”
他把我放回床上,不放心地问:“真的没事了?”
“没事了。”我虚弱地笑一笑,想下床。
他按住我,低声说:“对不起。”
我看见他脸上的泪痕,想到刚才他愤怒的样子,那一会儿,我真的是凶神恶煞,好
吓人。我轻轻地说:“我头晕,我想睡一觉。”
“还是到医院里去检查一下吧。”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有些后悔。
“没事,让我睡一会儿。”
我侧身向里,想着今事、往事,后来,我就真的睡着了。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如果,他真的把我打死了,或者他把我打成个植物人,打成个
残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如果我死了,毫无疑问,他会再娶一个女人,并且,不负一点法律责任——很可能
不负法律责任。但是假如我没死,而是变成了一个植物人或者废人,那他怎么办?他跟
我离婚?估计不可能,我的父母不会答应他,他的良心也不允许那样。我相信王志强的
品质,他的确是一个好心肠的男人,心眼儿好,他不会那样做。但是他也绝不会死守着
我,他~定会再找一个女人,从生理的角度上,他也决不会死守着我,他一定会找的,
一定会,即使不为感情。
他才真正是不要脸,为了满足生理的欲望,仅仅只是为了满足生理的欲望,他会找
别的女人。
我不会,我绝不会为了性满足而跟一个男人上床,我觉得那是再肮脏不过的了,那
还不如妓女们的交易,起码,妓女们的行为是人类的行为,而为生理欲望去跟一个男人
或女人上床,那是纯粹的动物们的勾当。
6月12日 星期五 晴
等我走到“王中王”,已经很晚很晚。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是将近八点了。
我坐中巴车,中巴车慢腾腾的,等我下了车,我走路也慢腾腾的。三天了,我觉得自己
还没有缓和过来。
我的心一如肉体,灰灰的,痛痛的,提不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
只想关起门来,一个人,在家里。
低着头,慢腾腾的,一直快走到大门口,我才看见潘劲松,他大大咧咧的,手里端
着茶杯,“小王”,他叫我。
杜老板和老板娘,还有门卫和几个闲人,有那么多人,潘劲松毫不掩饰,他迎上来,
“你怎么才来?”
我勉强地笑笑,说:“家里来客了,所以来晚了。”
杜老板说我:“你这几天经常来晚,你呀!你!”
“再过两天我就来不了啦!”我说:“我们单位要派我下乡,得一个多月。”
我准备今天晚上结了帐,以后就不再来了。
潘劲松跟我大摇大摆地一起走进舞厅,他那个样子,好像他很光明,很磊落似的,
进了小包厢,里面已经放好了饮料和口香糖。我坐下来,昨天王雪已经告诉我了,她在
潘劲松那里签了十台车,我对他不必言谢,公平交易,我也不用。
怨恨和厌恶他,没道理。
潘劲松很高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高兴,他以为我跟他一样,对那一夜的事,
他回味无穷,整个一晚上,他除了动手动脚,就是不断地说……那方面的话题,他说他
能够做得更好,我给他激情,给他冲动,给他活力,但是有一点他似乎不太满意,他觉
得我太被动,太麻木,“你都没叫……”他说。
我强忍着恶心,强忍着,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过河拆桥。反正,以后,他对于我来
说,还用得着。
他还说要送我一个Call机,是他自己说要送我的,我没有拒绝,我等着,看他什么
时候给我。
中间,郭小姐叫我,汪静也找我,我这才知道,刘歆他们也来了。跟潘劲松相反,
随着交往的加深,刘歆在我面前是越来越规矩了,他把我当做一名有才华,有个性的女
子,我感觉得到,他越来越当我是一个才女,而非舞女。
我盼着姓潘的快走,我不想跟他在一起。我把王志强给我的,他和刘文才在“新大
洲”接客的餐票递给他,他没有立即给我钱,还有上次在“银都”的,他也没有给我钱。
我不知他报了没报,我不问他,没必要问,如果他要给我钱,他早就给了,如果他不给,
我问了还不如不问。
一直到十点,我才把他支走,他想让我上他的车,我骗他说,我要结帐,事实上,
我也是想结帐,我已经有十几个台费没有结了。
刘歆还坐在十号厢的第三卡,我进去,他的小姐很知趣地就出来了,坐下来,我以
为刘歆又要说气话,或是风凉话,但他没有,他表现出少有的诚恳,望着我,“你呀你,
你今天算是把我的面子给丢尽了,我刘歆还从来没有这样毛过人,你行啦,还跟别人约
好……”
“我跟谁约好了?”
“算了,算了,别在我面前嘴硬,才七点儿,人家老K就带着小刘,站在路边等啊
等,为了等你,人家两个饭都没吃,可倒好,终于把你等着了……”
“老K等我?我怎么没看见?”
“你还看得见我们?你的眼里有没有我们哪?老K在那棵树底下,跟小刘在一起,
我站在车后面,我看见你来了,老K准备叫你,我看见那个拿茶杯的老头儿,哎哟!人
家激动得像啥子似的,我赶紧拦住老K不让他叫你,好丢人吧,不管怎么说,我刘歆也
是一个副局长,为了一个歌舞厅的小姐,跟人家……”刘歆哭笑不得,“难道我还要跟
他……去争风吃醋?”
“不值得吗?”
“你说呢?”
“当然不值得。”
我不是说气话,我是认真的。
晚上我也没有坐刘歆的车,我让他们先走,我和汪静与别的小姐们一起,等着结帐。
等了老半天,却等了一句:“现在没钱,过两天结。”我想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找到杜
老板,跟他说,先给我的结了吧,我以为,凭着潘劲松和刘欲的面子,杜老板木会拒绝
我。但社老板也没有给我结。
汪静骑车子带我,听汪静叙述今晚的情形,我又想笑,汪静说,潘劲松老早就来了,
在舞厅里,等啊等,等到舞会开始,他又出去等。汪静见他等得可怜,就跟他说:“潘
老板,王小雨今晚有事,可能不来了。”
“来,得来。”汪静学着潘劲松的口气:“我下午给她打电话了,她肯定来……”
汪静还说,潘劲松说这话的时候,刘敬就站在他们旁边。
“我觉得潘书记这人可以,人家在这里,坦坦然然地,不像那个姓刘的,话都不敢
跟我说,”汪静跟我说她的看法:“那个姓刘的,他肯定也知道我们是一起的,他肯定
也想问我,你怎么没来,嗨,他就不敢!”
“嗯,是的……”
我言不由衷地附和。
7月26日
到电台找马编辑,发艺术团的一个专题,发现他也配了手提,我毫不客气,不用白
不用,拿过他的手提,给刘歆打了一个Call机。
刘歆很快地回了电话,他在分局办公室,我告诉他,我们下乡结束了,我现在又自
由了,他很高兴,说要见我,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
“真的吗?”
我这样问,心里想:他现在怎么这么大胆了,敢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
“来吧,真的,我好想见你。”
马老师旗下新聘用的节目主持人孙小梅,一直在看着我打电话,等我把手机关掉,
我看见她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笑什么?”
马老师也开我玩笑:“看你那神态,什么人哪?别是……”
“反正是个男人,行了吧?”
我不想一个人去,刚好孙小梅没事,我就带了她一起。
刘歆的办公室里有很多人,我们刚站到门口,他就看见了,“哦,来了!”他满脸
带笑,又坦然又热情,我也笑一笑,这比我想像中的要自然很多了。
“小杨!”他走出来,叫了一声。
小杨从旁边的办公室跑出来。
“这两个,你先接待一下。”
小杨偷偷地对我做了个鬼脸,把我们带到一间没有人的办公室里。
“请坐!请坐!”小杨热情得手忙脚乱。
孙小梅坐下又站起来,“哎呀,我想洗个脸,好热呀。”
小杨于是又忙着拿毛巾,我们走出来,在外面的水管底下,孙小梅先洗了脸,我也
洗了一洗,小杨一边用清水冲着手,一边用他的大眼,火辣辣地盯着孙小梅的背影,
“啊,好美呀。”
“怎么?看上了?”我说的是玩笑话。
“看上了,真的,她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笑,后来,给她们做介绍。我介绍孙小梅时,只说了她的艺名——白雪,没有说
她的真名字。
小杨拿了报纸,我和孙小梅看报纸,他又去刘歆的办公室给我们倒冰水,后来,刘
欲的客人们全走了,他把我们带过去。刘歆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双功能的开水器,小杨
不无得意地说:“这是我买的,两千多呀。”
我心里想,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公家的,又不是你的钱。
刘歆一直是很高兴的样子。小杨要送别的局长们回家,先走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们
三个人。刘歆的办公室不大,但很清爽、舒适,老板桌、老板椅,没有空调,但却凉爽。
在这种环境下,跟在包厢里,感觉确实不一样,我很坦然地为他和孙小梅做介绍,
孙小梅不失时机地,先是把刘歆给吹捧一通,然后就说起要在她的“苦乐人生”中,给
刘歆做一个节目,说到最后,又说起她有广告任务,要刘歆在她们台做广告……
话就一直是他们两个人在说,他们两个人之中,主要还是孙小梅在说。
等小杨转回头,已经是快十二点了。他们说中午到“龙华”吃饭。我想起王雪,王
雪的公司离此不远,于是我给她打Call机,想让她和我们一起吃。
我发现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善于把握时机,孙小梅尤其如此。才第一次见面,她就有
如此表现,我觉得她表现的有点太过份,但刘歆和小杨似乎都很有兴致。
我要给王雪创造一些机会,尽我的能力,让她也来表现表现,学学孙小梅。
王雪在幸福小区做宣传,我说接她吃饭,并告诉她,我跟刘歆在一起。
“……你说个地方,我们去接你。”
“算了吧,我不想去。”
我猜到就是她怕见刘歆他们,有什么怕的?都是人。王雪以前跟我说过,她最怕和
当官的打交道,见到他们就不知道话怎么说,事怎么做,甚至手足无措。有什么怕的?
真是,当官的见少了?当官的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
“没有别人,就是刘局长、小杨、我、白雪,带你才五个人。”
“怎么?她不来?”刘敬问我。
“她不好意思。”我把话筒递给他:“你跟她说。”
她们虽没有见过面,但在电话里却已经熟悉了对方的声音,刘歆找我,常常打王雪
的Call机,所以,我觉得王雪不应该拘束他,他们之间应该算得上是老熟人了。
最后,王雪又说要自己骑车过来,这么热的天,放着空调车不坐,要骑自行车,这
不是傻瓜是什么?
我跟她说:“你就在卧龙饭店门口等着,我们马上去接你。”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坐上车,整整十二点,孙小梅主持的“爱心六十分”正是这个时候开播,我鼓励小
杨调台,刘歆也跟着起哄,孙小梅更是激动万分,小杨调了一会儿,没调出来。
接到王雪,王雪明显地黑了,瘦了,冬天风吹,夏天日晒,我看见她脸上的皮肤有
些粗糙,想到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才二十一岁,本应该天真活泼浪漫美丽,但是,却
被生活被工作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心里真有些替她难过。
点了菜,我和刘歆唱卡拉OK让王雪唱,王雪又不好意思。我知道她唱歌还可以,我
非要让她唱。唱了一会儿,我发现小杨和孙小梅不知到了哪里,把话筒交给王雪,我出
去找他们。
孙小梅在美容厅洗面,我知道,这绝对是她的平生第一遭,洗一次面四十块钱,对
于拿工资的她。我以及小杨来说,这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一种浪费、奢侈,我知道,这
又是小杨在慷公家之慨,讨孙小梅的欢心。
真不是个东西!杨文亮!
我的心理很不平衡,看美容小姐忙忙碌碌,看杨文亮痴迷的眼神,看孙小梅的一张
黑脸上,白白地涂满了清洁膏。
按摩膏,孙小梅闭着眼,花白的脸上满是惬意……
“好哇!”我嚷,装得毫无城府,“你们躲在这里!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我还以
为你们丢了呢。”
洗完面,美容小姐又给她做面膜。孙小梅的惬意中似还含有骄傲,小杨痴痴迷迷地
看着她,我老站在那里显得很不合时宜,我说:“得,给王雪也做一个。”
回到包厢,我大声嚷嚷,跟刘歆说,“小场带孙小梅做面膜……”
“也要给王雪做一个,王雪才真正需要做面膜。”
“好吧,你带她去。”
王雪也想做,但也有些忸怩,正忸怩着,菜上来了,小杨说:“吃完饭再做行吧?”
征询的口气。
“好吧,那就吃完饭做。”
可是吃完饭,小杨根本就不提这件事,看来,他对孙小梅是很上心了,一见钟情?
我不放过他,“小场,带王雪去洗面啦。”
“好,我去看看。”
他去了很久,回来,说:“小姐们吃饭去了,等一会儿,行吧?”
我借着上厕所,出去侦察了一下,美容厅的小姐都闭着……好哇,杨文亮!
王雪在她们公司还是个小组长,手下还管着上七八十个人,她惦挂着他们,也顾不
上洗面。我知道,小杨对她是没有心的,即使有我的面子在此。
“那你先送她去吧!”我假刘歆的威风,吩咐小杨。
小杨送王雪走,包厢里就只有我、刘歆和孙小梅。孙小梅不断地使用她的廉价的恭
维,说刘歆唱歌唱的好,说刘歆年轻、英俊,根本就不像四十四岁的男人,还说刘歆随
和、平易近人,不摆局长架子,“让人感到好亲切哟……”
是人,谁不愿听奉承?更何况,我跟刘歆认识那么长时间,什么时候说过他一句好
听的?
刘歆高兴得笑眯了眼,孙小梅更是风情万千。
我只是觉得他们有些好笑,却没有一点儿吃醋的感觉,我满含笑意地看着他们,好
像在看一场演得很丑的话剧。我只对小杨给孙小梅洗面而没有给王雪洗面这件事,有点
地微微地忿忿然,对刘歆和孙小梅的表演,我觉得好像跟我完全无关。
等小杨回来,我看见他在刘歆面前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觉得他又可恨,又可怜。
刘歆唱那首没完没了的《长相依》,我最讨厌听这首歌,还有一起流行的《杜十
娘》,几乎全大街小巷个个歌舞厅个个包厢,都在“长相依杜十娘”,我特讨厌听这种
歌,没有一点点健康或是向上的东西,尤其是《杜十娘》,听那里面的歌词——郎君呀,
你是不是冻得慌,如果你冻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穿衣裳……
简直是叫人恶心死了,到底是“郎君”?还是儿郎?真跟人家那个谁说的“八辈子
没见过男人!”一个男人,他连衣服都要你穿,那你还嫁给他干什么?真是,世界上的
男人都死光了吗?即使死光了……难道真的是离了男人就活不成?
贱!真是贱!贱女人!这才是践女人!
唱完“长相依”,跟着就是“社十娘”,两首歌在一个碟上,而且还挨着。刘歆情
切切意绵绵地唱着,很认真很投入。本来就是一首很令人作呕的歌,又是由一个男人来
唱……他越认真,我越打岔,“哎呀,好难听!”
刘歆终于把它们唱完了,小杨马上鼓起巴掌,孙小梅也跟着鼓掌,“哎呀,刘局长,
你唱歌真的很好。”
她那B县牌普通话,我听得肉麻。
“难听死了!”我才不跟他们客气。
“那你唱。”刘歆笑着,把话筒给我。
唱就唱,我挑了几首粤语歌曲,它们把我带回了一九九四年,带回到遥远的三千里
外的卜一身边……我知道我这几首歌唱得决不比刘歆逊色,半年多的卡拉OK生活,从很
多方面练就了我。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花不似盛开,爱渐如大海假使
你怀念我,为何独处感慨我想起那时候他教我唱歌,教我学粤语,在湛江的大堂里,他
非要让我唱歌,他说在大堂里唱歌和在包厢里唱歌,是完全不一样的。当然不一样,在
包厢里我不紧张,在大堂,那么多人,服务员,客人,唱得好没事,唱不好,人家不笑
死我。但是卜一非要让我唱,我知道,他在给我机会,锻炼我的胆量,也锻炼我的顺应
环境的能力,和自我表现的能力,我不敢在广东人面前唱粤语,就唱了一首烂熟于心的
《我用自己的方式爱你》。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表现,一曲终了,认识我不认识我的人,他们都鼓掌,
我问卜一,我唱得好吗?他说:“好!真的很好!”
他总是不断地鼓励我,从各个方面。
我又点了一首《信自己》,这是我们两个共同欣赏的一首歌:信世间,始终会美;
信战争,有天枯死;信四海,许多正气;信这些,不变的真理……
我知道,我在这里不会有知音。我让服务员放了原唱,我听了一遍,然后,把话筒
递给孙小梅,“白雪,该你唱了。”
孙小梅娇了一会儿情,也选了一首《长相依》,她“长相依”时,小杨两眼痴迷迷
地望着她,刘歆也是很有兴味地样子,望着她。
“唱得好!唱得好!”刘歆率先鼓掌,“我看你唱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很投入哇。”
又转向我,说:“人家白小姐就是比你好,好温柔哇。”
“说清楚啊,”我微笑着,“到底是白小姐唱得比我好,还是白小姐比我好。”
“都比你好。”
“好哇,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别!别!”刘歆眉开眼笑:“你看人家白雪,脸都红了。”
------------------
书 路 扫描校对
----------------------------------------------------------------------------
----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