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梦云 @ 2000-11-17
我的日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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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2日 星期二 睛
才刚刚七点,我看见杨老师从家属楼的楼道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向车棚,推他
的自行车。
我站在廊沿下,看着他。他推出车子,临上车时,冲我挤挤眼,意思是说:“今晚
你可要去啊。”
七点二十,我去约汪静。我只换了衣服,没有化妆,化妆品放在小包包里,准备到
汪静家去化。
我从来都不在生活中化妆,如果晚上,换了衣服,浓妆艳抹地出去,又是一个人……
我不能让别人注意我,猜测我。
汪静家是最安全的了,他们居住在租来的民房里,前后左右都是毫无一点儿关系的
人。我和汪静在里间化妆,张祖文就在外间看电视。
那是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是他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
什么叫爱情?就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看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两口子不打架,
不斗嘴,并且永远都不说离婚……难道这就是爱情?不!这样的爱情,我宁愿没有。当
然,在现在这年头,我还是不得不佩服汪静的耐性和品性。
但我决不做汪静,决不!我宁愿跟一个有钱的男人去镜中花,水中月,哪怕他是个
坏男人,我也决不和一个没钱的男人,去长相依长相守,去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更何况,我根本就不相信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爱情。
我不相信爱情,结婚三年以后,在今天,我也不稀罕爱情,没有钱的爱情,就好像
插在牛粪上的鲜花,看起来,那鲜花依然娇艳,其实,它的骨子里已经变得臭烘烘的,
连一片枯树叶子都不如了。
等我们磨磨蹭蹭地来到新华路,却怎么也找不见杨老师所说的“王中王”歌舞厅。
新华路上的舞厅和夜总会真多:星湖、龙华、白领、夜之馨,还有档次很高的昭君歌舞
厅。
我们找了几个流光溢彩,灯火辉煌的地方,都不是,看看时间,都八点多了,汪静
想打退堂鼓,我坚持着,又从新华路口往西,终于,我们看见了另一片辉煌,“王中
王”、“雅园”、“金利来”,又是三家挨在一起的歌舞酒楼。
“王中王”的门卫拦住我们,问我们——不知道是要我们买门票,还是在询问我
们……站在白历历的门廊下,又加上刚才骑了那么久的车子,我只感到心跳过速,头脑
发景,以至于门卫在问什么,说什么,我都没有听清。
我只知道我们来晚了,我看见旁边停满了自行车和大小汽车。
“我们是来找乐队的杨老师的,就是弹电子琴的那个,是他叫我们来的……”
门卫仔细地看了看我们,满含意味地笑笑,放我们过去。
一进去,我们就傻了眼,玻璃门的左边儿,是仿红木的长沙发,正对面是门,右边
是门,侧面也是门,往前走两步,是一个小吧台,一个男人正忙着清算他手里的那些纸
条子,“请问”,我走过去,送上自己虚伪的媚人的声音,虚伪的媚人的笑,“我们是
来伴舞的……”
“哦”,忙碌的男人抬起头,并没有像门卫那样,仔细地看我们,大概是他太忙了
吧,要不就是见多了漂亮妖艳的女人,见多不怪了。“那边,推门进去。”
我们就推开了右边的门,刚推开门,刚探头探脑地进去,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里面的
一切,舞厅吧台那边,有一个声音嘹亮的女人,“你们是来坐台的吗?你们是来坐台的
吗?”说话又脆又快,一边说,一边就向我们走来。
“我们是来坐台的。”
“那好,来。”
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有好几只手在拉我了。
舞厅内的吧台和外面的吧台一样大小,但光线却比外面的暗得多。借着那么一点点
微弱的光,我看见年轻、干练又很妖艳的女领班,一手拿着本子、笔,另一只手拉着我,
“怎么样?这一个。”她问一起围上来的几个男人。
“好,好,这个小姐漂亮……”
“就要这一个……”
“二哥,你看怎么样……”
乱七八糟的声音,乱七八糟的人,幸好,我的心已经久经磨砺,决不会乱七八糟。
“到2号厢里去。”领班对我说。
“2号厢在哪儿?”
立即就有那些男人回答我,立即就有不止一只手在拉我。我的思想虽够用,但眼睛
和耳朵却不够用,再加上舞池里面的灯,更是微弱得像点点鬼火,我根本看不清脚下的
路,随着那些手的推拉,脚下一跌,我差一点儿摔一跤。
“哎呀!”我轻轻地一声尖叫,乘机甩掉那些蚂蝗似的手,装腔作势地娇声埋怨:
“哎呀,绊倒我了。”
下了舞池,甩掉那些手,我看见楚楚的汪静站在阳台那儿,我冲着领班,也冲着那
些客,迫不及待地说:“还有她!
还有她!我们是一起的。“
“我知道你们是一起的。”
“那就把我们安排在一起吧,那就把我们安排在一起吧……”
我从来没进过A市的这种舞厅,我以为它跟广州的KTV一样,是很多客人和很多小姐,
都坐在一个大包厢里。
我没来过这地方,汪静更没有,我怕她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为什么,一
到这种场合,我就觉得她是一株弱不经风的空谷幽兰,而我,是枝强叶茂皮又厚的大树,
我觉得她需要我遮护,需要我保护,而我,义无反顾。
“一会儿我会安排的,你先陪这个客人进去。”领班耐心地回答我,把我往2号厢
那个方向推。
我拒绝着那些推拉,不顾一切地说:“我们是一起的,把我们安排到一起吧。”
我一连说了好几遍,领班火了,她说:“我知道你们是一起的,是不是要我把你们
安排在一起?你陪她还是她陪你?”
我看到领班生气,我马上就瘪了,乖乖地随客人进了2号厢。
推开那小小的还没有穿衣柜大的门,摸黑走进去。“哎呀,我一点儿也看不见呐。”
我是真的看不见,但说话的声音很造作。
“啪!”客人燃亮打火机,我看见这个小包厢真的如同一个标准的壁柜,壁柜里放
了一张仅能坐下两个瘦子的卡座,和一张凳子样大小的茶几。
我在那客人身边坐下,立即,有浓重的烟酒味儿乎乎地向我袭来,我想离他远一点
儿,但是不行。
我们就像是偷情的男女,被关在大衣柜里。
“跳舞吧。”我说。
“我还不会跳……”
“谦虚。”我媚笑着,仿佛他能够看见我的媚态。
“是真的,我还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
“哦?”我才不信,“那你业余时间怎么消遣?”
“打麻将啊,下下棋啊。”
“下棋可以,打麻将不好,要打麻将真的还不如跳舞,至少,跳舞还可锻炼身体。”
“跳舞也好,但是得有环境,像以前那种大舞厅,是个正儿八经跳舞的地方,哪像
现在……”
“现在怎么样?现在不是一样可以跳吗?”
“那我们就出去跳吧。”
“好哇。”黑暗中,我主动拉着他的手,用一种十七八岁的娇媚的口气,“你还说
你不会跳!”
他的舞跳得很一般,不过步子稳,是正儿八经跳舞的人。不管灯光怎么暗,他都没
有一点跳舞以外的行为。
反正到这里是第一次,我一定要给领班和老板还有我陪的客人,留下好印象。
但我也不能像别的小姐那样,刻意地去巴结领班。领班,妈咪,什么狗屁!她们常
常使我想起旧社会,想起妓院,鸨母和妓女。
杨老师说,在歌舞厅做领班,那是比当文化局长、宣传部长都还要肥的美差。客人
跟她好,帮她报这报那,小姐们也巴结她,她提了小姐们的坐台费,小姐们却还要偷偷
地塞给她香烟、饮料、大礼包,甚至还偷偷地塞钱给她,行贿受贿。
我心不在焉地跳着舞,眼睛却关注着孤独伶什的汪静。
“我的朋友一个人在那里,她还没有坐上台,我想去看看她,好吗?”我说得非常
礼貌,非常诚恳,他宽容地笑笑,松开我的手,“你去吧。”
我就奔向汪静,“怎么?她们没有安排你?”
“你快去陪客人,他走过来了,快去。”
“不要紧……”
正说着,领班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喂喂,怎么回事?
你不好好陪客人……“
关你屁事!我心里说,嘴里却软软的,“我的客人他同意的。”
“是的,让他们说说话,是我叫她过来的。”
我记得这个人,就是记得他在这个时候跟领班说的话,至于他的音容,他的笑貌,
他跳舞的姿势,他说话的声音,一走出“三中王”的大门,我就全忘了。
我只记得他说话的内容,还有我和他这一晚上的极少的情景片断。
汪静推我,“快去吧,别管我,我听听音乐,很好的。”
我挽起客人的胳膊,重新汇入舞池。
后来,我们又坐进“大衣柜”里。
后来,我们又跳了几曲舞。
后来,他说他的头痛,因为,他喝多了酒。
我就让他靠在我的肩上,后来,他似乎就睡着了。我静静地坐在“大衣柜”里,一
直到他的朋友们来叫他。
他走出去,他的一个朋友——就是最开始拽过我的那个人,过来同我握手,说谢谢
我。
他们一起有很多人,他们先走了一部分,我的客人似乎的确是头痛头晕的后劲发作
了,他有些恍惚,走时,也没有跟我打招呼。
舞会还没结束,我等着到领班那儿报台。汪静被一个先生——大概是服务员吧——
邀请,我坐在小姐们坐的沙发上一个人。
那个握我手的男人微笑着走过来,很老道地邀我跳舞,跳就跳吧,只是不知道,他
请我跳舞,还算不算小姐费。
不知道这种舞厅有些什么规矩,待会儿得问问领班,或是老板同志。
但是现在我得跟他跳。其实,我原本就是很爱跳舞的,年轻时——相对于现在的这
个年龄,那时候,身也年轻,心也年轻,A市有很多大舞厅,一块钱两块钱一张票,没
有男孩子请,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常常自己掏腰包。
那时候是自己掏腰包跳舞,现在,跳了舞还能够让自己的瘪腰包变成饱腰包。
跳就跳呗,管它算不算钱。
“你是第一次来?”他问我。
“是的。”
“以前在哪里做?”
“以前没做过。”
“真的吗?骗人吧。”
“干嘛要骗你?”
“不过我也相信。”他放肆地盯牢了我的睑,“看你样子也不像是……知道吗?你
很漂亮,是那种……不是化了妆的交际花似的漂亮,是那种让人看了爽心、舒心、赏心
又悦目的漂亮……”
我做个鬼脸,我还真没有发现我是那样的漂亮,“骗人吧?”
“用你的话说,干嘛要骗你?你看,你一来……告诉你吧,你陪的那个人,他眼光
高着呢,我们晚上在这里吃饭,吃完饭,都说要玩一玩,等进来一看,那么多小姐,顺
眼儿的没有几个,你陪的那个人,他一个小姐也看不中,一直嚷着要走,正好,你来了,
我们一看见你,顿时眼睛一亮,我问他,这个可以吧?都说这个好,都说你漂亮,好像
是呀,你专为我们而来。”
我天真妩媚地笑着,又加上纯情无邪。
“你看,你进来时,沙发上还坐着那么多小姐,我们都没要,你一来,我们就点你
了……”
“还说呢,那你为什么只点我一个?为什么不点我的朋友?人家一个人……”
“嗬,你还挺护她的。”
“当然了!”
“那我等一下,请她跳舞好吗?”
“当然好了,她跳舞比我跳得好多了,真的。”
我们转到空调后面,他忽然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你好美呀,真的!”
奇怪,我一点儿也不反感,更没有一点儿想生气的感觉……并且,还有点儿脸红心
跳,有点儿……谈恋爱……初恋的那种恋爱……的感觉……
我是不是很坏?很堕落?
我喜欢在舞厅的这种感觉,喜欢这种场合。有一首歌,名字就叫《舞女》,“多少
人为了生活,历经了悲欢离合,多少人为了生活,流尽血泪,心酸向谁说,啊……来来
来来跳舞,脚步开始摇动,就不管他人是谁,人生是一场梦……
还有什么“暗暗流着眼泪,也要对人笑嘻嘻……”
我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
对人“笑嘻嘻”是真的,但我就怎么没有那种“暗暗流着眼泪”——没有这种感觉
呢?
还“为了生活,流尽血泪”,我怎么就不这样认为呢?
我跳舞,是为了生活,也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喝不要钱的饮料,听不要钱的音乐,
轻轻松松,快快乐乐,想跳就跳,想说就说,信口开河,决不需要“出门看天色,进门
着脸色,凡事,想好了再说。”
我喜欢舞厅,喜欢这种场合。
马按:王雨很坦白。第一篇日记就袒露了自己的人性:把没有钱的爱情比作插在牛
粪上的鲜花,又喜欢在舞厅的这种感觉。所以她去坐台,并非我原以为的绝不可能,而
是人性使然!人呵人,这就是人!这就是女人!
4月23日 星期三 阴雨
南方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儿,说变就变。昨晚还是蓝蓝的天空,早晨一觉醒来,
只听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抬眼望去,见窗帘缝隙间透出一线阴霾,天阴沉沉的,
下雨了。
我的心情也霍地阴沉下来。昨晚舞厅里的快乐感觉荡然无存……
我这是怎么了?我——王雨,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年女作家,怎么会到那种场合去,
甘心当什么坐台小姐?
王志强一早就出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人,天下着雨,什么事都做不成,也懒得做,
索性赖在床上,回顾回顾自己走过的路。
呵,往事如烟,往事如烟……
杨老师早在去年就已经跟我说过,他先是旁敲侧击地问我对伴舞有什么看法?我有
什么看法?我只有笑一笑。
杨老师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在这座城市所有的舞厅乐队中,他该是最老的一
个了。文化系统对他的非议很多,不管怎么说,他有这么大年纪,又是全县乃至全市的
文化名人,音乐权威,文了一辈子,雅了一辈子,到老,却丢开了他研究了一辈子的民
间器乐,学起电子琴。
他的弃明投暗改正归邪,什么都不为,就为钱,为生活,为完成局长馆长们下达的
补文创收任务。
我也有“补文”任务,在只拿工资百分之五十的前提下,我还要上缴三千元的“补
文款”,算来算去,我在文化馆辛辛苦苦地工作,一年到头,不但一分钱拿不到,而且
还要倒贴。
文化馆在九零年就已经是这个局面了,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满胸膛的豪情壮志还
没有被磨灭,人也勤奋,笔耕不辍,创作不歇,文章发了不少,稿费倒也赚了一些,再
加上父母补贴,一年两年也就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到现在,豪情没有了,作品也没有了,工资该长的没长,而补文任务却越来越重,
大家都不再搞业务,领导也不重视业务。音乐家都去了歌舞酒楼,用后来杨老师的话说:
“回顾九五,展望九六(酒楼)。”美术家们成立了装潢部,文学家们有路子的跳了槽,
有关系的就写报告文学,狗皮膏药。我什么都没有,连豪情都没有了。就只有走女人的
唯一一条路——找个有本事的丈夫。
家庭背景一般,父母是小知识分子,住在小镇上,是那个小镇上的小康人家,这样,
他们就好比是井底之蛙,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自己的女儿也了不起,他们不了解我的处
境,不让我谈朋友,我知道,他们是想先让我成名,然后再考虑家庭。
没那么容易,我已经对成名丧失信心。既然他们不在乎他们手中那点儿钱,那么,
我就把他们的钱拿一点儿过来,名正言顺地出一本书。那年头,出书容易极了,只要有
钱,而且还不需要很多钱……
书出了,这就算是小有名气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人,她长得又不算丑,人也
不笨,这样,她就有了很多社交和应酬……王志强就在这时候及时地进入了我的生活。
说他及时,在我这边,是我刚被一个男人抛弃,浑身伤痕累累,而他,我认识他时,
他正处于事业的最巅峰,是本市第一家中外合资股份制企业的财务部副部长,英俊流洒,
一表人才。
那时候,我对企业一点儿都不了解,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受的是正规传统又保守
的教育,生活圈子狭小得像一口浅浅的小井,虽然出了一本书,其实知识贫乏得要命。
那时候,我的交际圈子里,除了文化局文联的那一帮纯文人,也就是余仕华他们。余仕
华,我们是做为文学朋友最先认识的,他已经出了两本书,仕途和文途,两边都很风光。
认识他,就认识了他一起的柳勇、陈少华。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三月十九日,
我记得还算清楚,就算我记不清楚,王志强他也牢牢地记在了心上。余仕华好心好意地
约我去踏青,那一段时间,我外面很风光,其实内心空虚得要命。跟他出了大门,看见
一辆伏尔加,里面坐满了人,有柳勇、陈少华,还有两个老年人,是刚刚退休的人大陈
主任和他老伴李阿姨。
余仕华让我送他们每人一本书,并且还要签名,酸溜溜地写下“惠存”、“雅正”
等等。人大主任,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正儿八经的当官的,人很慈祥、和善,还有些幽默。
那一天上午没怎么玩,车先开到昌盛宾馆,昌盛宾馆是郊区很有名的一个企业,董
事长老龚是昌盛村的村支部书记,与陈主任是好朋友,还沾点儿亲,我们在昌盛豪华的
办公室喝茶、聊天,海阔天空地闲扯,中午就在昌盛豪华的小套间吃饭。那是我平生第
一次吃那么高级的宴席,那一天中午大家都喝了酒,个个都很兴奋,也无拘无束,吃完
喝完,废话也说完,我们又漫无目的地将车开到郊区的一个没有开放的景点——习家池,
习家池遗址早已经成了部队医院,大门口有持枪的哨兵把守,陈少华将“人大委员会”
的有机玻璃牌子放在车前面,车子很顺利地开进去了。
里面很大,什么风景都没有,车子拐了很多弯,在一片有序子的池边停下,这就是
所谓的习家池。我们进了亭子,柳勇先唱他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陈少华小孩子
似的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他们唱完,就提议让我们每个人都唱,
我实在不好意思唱,就一直没唱,余仕华也没唱,倒是六十岁的陈主任和李阿姨,他们
还合唱了一首“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他们老俩口这一唱,所有的人都疯了。
我也深受感染,也又是唱又是跳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和陈主任跳过交谊舞,陈主任自
己还跳了半曲“骏马奔驰保边疆”,他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做骏马奔驰状。
反正那天下午玩得很高兴,也很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很疯。
疯够了,他们又说到郊区的另一个村——凤凰,我还没听说过凤凰,这足以证明我
的孤陋寡闻,凤凰那时候在我们市很有名,是报纸电视上常常露脸儿的亿元村,在村委
会办公室里坐着,一大帮子人,他们谈工业,谈农业,谈企业,谈的都是我没有兴趣的
话题,再加上屋里烟雾绦绕,我就端了一杯茶,来到走廊上。
我看见两个人,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驶进院子,他们穿着米黄色的夹克,头发好像
有些脏,还有些乱,小镇上出来的我,竟在这时候看不起他们,觉得土,土头土脑。
跟昌盛比,凤凰算远郊,再是有名的亿元村,它也还是农村。
比起昌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上头土脑。我端着茶杯,看天,看地,看村委会
院子里几只悠闲的鸡。
后来,余仕华他们都出来了,说是去南边山上玩。下了楼,来到院子,正要上车,
那个三轮摩托的主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哎呀!志强!”陈少华热情地叫着,迎
上去。
陈主任和他老伴也都过去打招呼,柳勇也过去了,我问余仕华,“那人是谁”?余
仕华说不认识。我们俩人不认识,就准备钻进车里去。
陈少华拉我出来,夸张地说:“志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王雨小姐,是著名青
年作家,A市作协会员,还出了一本书,叫《花心》,哎呀,真是不得了哇,年轻貌美,
才华横溢,王雨,这个是王科长,MT公司的人事科长,唉,对了,他们MT现在改成公司
了,中外合资,他现在不叫科长了,叫部长,王部长,哎呀,这个王部长什么都好,就
是一点不好,不会谈朋友,所以至今还没有女朋友,王雨,你以后可得照顾着点儿,你
朋友多,交际广,关照关照我们这年少有为的好兄弟……”
陈少华就是这样的人,脸皮厚,见面熟,热情得过火,外向得过头。
这位王志强王部长就跟着我们,踏着夕阳的余辉,去爬那还没有多少春意多少绿意
的平平淡淡的山。
山的臂弯,有采石场、石灰石、水泥厂,空气并不见得新鲜,视野也不见得好,我
玩了一天,很累了,有些没精打彩,陈少华他们,则仍旧是雄赳赳,气昂昂,很有精神。
我这才第一次注意王志强,我发现这个男人,虽然穿着有些土气,但言谈举止之间,
却颇有一番内涵……
从山上回来,天就已经黑了,晚饭是王志强张罗的,就在他们公司招待所。李阿姨
中午喝了酒,她有高血压,晚上说不敢再喝了,我也不喝,因为快乐的心在离开习家池
时已经疲惫下来,但陈少华非要让我喝,他不过是个司机,但不明事理的人,往往就会
把他当作一把手,而把陈主任、余仕华和柳勇,都当成他的手下。
我就礼节性地斟了一小杯白酒放在面前。陈少华一边吃一边喝一边不停地叨叨咕咕,
他好像是一分钟不说话就会憋死似的,话多,而且都无关紧要,无伤大雅,有时还能引
起人们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酒席进行到一半时,王志强以东道主的身份出来打圈,打
圈打到我面前,他说:“来,一家子,我们喝一杯。”因为都姓王,所以他称我为一家
子。
在此之前,陈少华那不停闲的嘴,已经将王志强的背景给介绍得差不多了,原来,
他是陈主任大儿媳妇的弟弟,也就是说,他的大姐给陈主任的大儿子做了妻子,他喊陈
主任“干佬儿”,陈主任夫妇好像很喜欢他,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微笑和慈爱,是
善于观察的女作家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时候陈少华说王志强是人事科长,事实上,他是财务部副部长,我那时候对调工
作比较热心,对于这个二十六岁的“人事科长”,尤其是他还有陈主任这样的一层关
系……
我觉得我应该先引起他对我的注意,所以当他说“来,一家子,我们喝一杯”时,
我马上站起来,微笑着,一饮而尽。
按规矩,王志强该和我手下的人喝了,但我非常出格地采取了主动,“来,一家子,
让我回敬你一个……”我说得又豪爽又仗义,好像我是酒桌上的老手似的。
所有的人都停止吃喝,关注着我们。这第二杯白酒喝下去以后,我说:“我们换啤
酒吧。”
用玻璃杯倒了啤酒,我们一连喝了三杯。两杯白酒,三杯啤酒,那一晚,我确实应
该醉了。我发现喝酒这种事情真的跟心情有关系。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但是那一
晚我除了睑有些发烧,心跳过速以外,一切都很正常。
结束酒席,天已经很黑了,王志强跟我们一起回市内,他还是骑他的偏三轮,我坐
在小车里,说不醉,却仍旧有些昏昏沉沉,浑身无力。
靠在椅背上,陈少华还在嘀嘀呱呱地说着什么,我没心听,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上桥时,我曾经想过一下王志强,不知他喝了那么多酒,骑摩托车会不会有事……
那时候我以为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会再走进我的心,什么样的男人都不能够再打动我。
三月十九日,我与王志强相识,四月八日我就离开了他,离开文化馆,离开鄂西北,到
了远远的远远的广西壮族自治区。
离开文化馆我是没有请假没有办任何手续偷偷地“无组织无纪律”地走的,外面的
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不管是精彩还是无奈,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要出
去了。我跟着我的同龄表姐,她是为了去打工,去赚钱,而我,却为很多。
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而且还有更精彩的爱情故事在等着我编写,三千里的爱情,
现实吗?况且,他已经有了妻子儿女……在爱情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匆匆回来。那时候
我才二十二岁,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十分冷静。为了回避那份真实的爱情,为了忘
掉那个叫卜一的本不属于我的男人,我又回来,而且回来后,就直扑王志强的胸怀,因
为王志强对我太在乎了,他的每一封长信,每一个长途电话,他见到我时的那份害羞与
狂喜,他爱我,他是真的爱我。找一个你爱的男人不如找一个爱你的男人,我即冷静又
盲目。三月认识,四月分手,六月重逢,七月,我就和王志强拿了结婚证。
但是一纸结婚证,控不了我的心。我心想着南方,我怀念那地方,我办了留职停薪
手续,并答应父母,答应王志强,在九五年的元月十八日,回来与他举行结婚仪式。
七月去广西,九月回来,十月又去,到了十一二月,却怎么也不想再回来。
如果我那时候坚持着不回来,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用杨老师的话说:“你那时候
不回来,到现在,绝对是功成名就,钱也有了,名也有了,长篇小说早就是一部接一部
了。”
长篇小说能否一部接一部,这我不知道,名会不会有,这我也不知道,但我绝对会
有钱,这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
从十二月开始,父母一天一个电话,王志强一天一封信,一起的老乡们都劝我回来,
有人甚至把结婚的礼钱都送给我了。卜一更是毫不客气,他出差到湛江的时候,就把我
塞进他的车里面,在湛江办完事,他又押犯人似的,陪我一起飞广州,在广州,又陪我
到白马市场选购结婚的礼物,然后,陪我到白云机场,陪我进候机厅,又板着脸,让我
自己去换登机牌,买保险,托运行李,快到点了,他看着我进检验门,我一步一回头,
一步一回头,那时候,离愁别绪被一个人坐飞机的感觉给冲淡了,我回头只是为了观察
他的表情,他是个活泼快乐能干又幽默的男人,但是那一天他却一直很严肃,板着脸,
只到最后,我要拐弯时,他才无言地扬起手,冲我轻轻挥了挥。我无忧无愁的冲他傻笑
一下,再回头时,就看不见他了。
离愁别绪还没有泛起,就又被行李检查给压了下去。我随身携带的小行李中,有一
根准备送给王志强的BP机链子,不知那东西是什么玩意地做的,反正不是纯银的。我的
行李老是叫,老是叫,连检验人员都觉得奇怪,有几个好事的旅客都围在那里观看,我
开始还觉得好玩,后来就紧张了,把平常吃饭用的不锈钢饭碗和勺子拿出来,再检验,
不行,还是叫,把放在钱包里面的金戒指金耳环拿出来,也还是不行,反正是检查了好
多遍,始终都不能通过,最后,我把行李全部倒出来,缩在提包一角的BP机链子也软耸
耸地滚出来,再检验,好了,原来是这根链子在作怪。
链子上的纯银标签还在,漂亮的女检验员拿起来看了看,微笑着说:“你这不是纯
银的吧?”
“嗯,买上当了。”
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与王志强的爱情,就像这根BP机链子一样,因为
缺少慧眼,它可能会浪费我们的许多东西,比如说青春,比如说热情。
我在买这根链子的时候,确实是精心挑选过的。
但它只带给我麻烦,并没有带给我美好的情感。
像所有快要结婚的人们那样,王志强在我回来之后,就积极地热情洋溢地和我商量
着,置办结婚用具。我有钱,但什么都不想买。我不想结婚,不想结婚,在我快要举行
婚礼仪式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一天强似一天地不想结婚。我对王志强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他拿到我这里的东西我想摔就摔,想扔就扔,我不愿跟他睡在一个床上,从每天都要冲
凉的南方回到这天寒地冻的鄂西北,回到这个在冬天即使再讲究再有钱的人也不可能天
天洗澡的地方,我觉得王志强浑身上下都臭烘烘的,脏兮兮的,我很烦,无缘无故,横
看坚看他都不顺眼。
我在最不愿意结婚的时候,结了婚。
我法律观念淡泊,要不,我就不会和他拿结婚证。在我的观念里,拿结婚证不要紧,
那只是一张纸,要紧的是举行仪式,仪式一举行,亲朋好友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结了
婚……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举行结婚仪式,这才是真正的结婚。
我记得我那时曾歇斯底里地叫:“我不跟你结婚!我不跟你结婚!你走吧!你住在
我这里算什么?”
王志强那时的脾气真的好极了,无论我怎样疯狂,无论我怎样侮辱他,折磨他,冷
落他,他都一声不吭,默默无言,该怎么做,他还是照样地去做。
婚礼一天天地逼近了,我像一只困兽,终于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了,再加上父母的
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要死要活,我终于屈服,麻木不仁地跟着他们去买东西。
一切都是麻木不仁的,直到按照农村的规矩,他把我从小镇上的父母家里,接到城
关他的父母家里,一切都是传统的,古朴又世俗的,红包、红衣服、红喜字、陈少华、
余仕华、柳勇,他们三个都兴高采烈的自称是“红爷”,拼命地喝酒,闹酒,王志强的
公司里来了一百多人,用大客车跑了两趟。在王志强这边,一切都是风光的,体面的,
我也不能再寒着脸。只有皮笑肉不笑,吃饭、斟酒,给小孩子们红包,接受他的朋友们
真善热情的祝福……
生米做成熟饭,认命吧。
在我父母的眼里,王志强十全十美,在世俗所有人的眼里,我嫁给王志强,这样的
婚姻,这样的家庭,也应该是十全十美。
不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王志强确实是优秀的,可是我见了世面了,开了眼界了,
我看见南方那些男人,十几二十岁,就已经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卜一的那些朋友,都不
过三十岁左右,却已经是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楼房自己的小车自己的一切了。
我想过的是南方那种生活,跟我们这里的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永远都不可能一样。
又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一直把心留在那里,而只带了肉体回来。我浑浑噩
噩地活,浑浑噩噩地过,过完春节,按照合同,我还要到南方再去几个月。王志强不愧
是做过人事科点,他越俎代殖,找我们的馆长谈话,取消了我的留职停薪合同。馆长又
找找谈话,我的父母也较硬兼施,最后,我再一次屈服。
但是我不愿跟王志强在一起生活,真的,我不愿跟他一起生活,为了避开他,也为
了避开那越来越没道理的补丈任务,我主动请缨,到小康工作队,去了那谁都不愿意去
的农村。从花花世界的南方,到这连鬼都嫌贫穷荒凉的小山村,我的心彻底冰凉,变成
死灰。
小康工作队是一种政治形式,在这偏远的地方,我努力让自己的一颗心变得安宁。
帮助农民奔小康,我想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有呆在那间冬天寒冷夏天炎热且有蚊子跳
蚤蟑螂等乱七八糟的小动物常常出没的老房子里,一边调整自己,一边准备著书立说。
一年很快就稀里糊涂地完了,一年过了,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小康工作队没有给我
什么好的评语,我自己要写的书也没有写出来。心没有安定,身却受一次摧残。一月半
月回文化馆一次,王志强像所有新婚的男人那样,如饥似渴又理直气壮地折腾我,我觉
得我从来都没有需要过,也没有认真过,但王志强却还是在我的身体里,播下了一粒幼
芽。
可以说,从拿结婚证那一天起,我就想过要和他离婚,及至到了麻木不仁地和他举
行完仪式,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他离婚,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颗幼芽在我
的肚子里生长,我必须扼杀它,扼杀它,以绝后患。
王志强才不心痛我,他开始恨我,而我,却更恨他。
一九九六年开始了,九六年是最惨痛的一年。王志强所在的公司彻底垮台,他们的
车间T房办公室,统统都被法院贴上了封条,就连承包给个人的他们厂里的汽车,在街
上跑着跑着,也被交警拦住,让法院带走,封起来。
我开始关心社会,关心国有企业,关心下岗工人,而且现在文坛上,也正流行着企
业小说,下岗小说。我开始做为一个成熟的女人,认真地生活。我认真地观察社会,观
察生活,我也开始关心王志强,关心他们的厂,关心他的工作。
王志强开始在变,他的变化很明显,他不是顺应时代的潮流而变,他像是一个站在
山上的人,山塌了,他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除了那个厂长兼经理兼董事长,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们厂所处的困境,工行、
农行、建行,他们欠了一摞摞债,还莫说那些台老实实的根本不懂什么叫股份制企业的
小股东们。
我劝王志强早点儿离开那个鬼厂,另择高枝,他不,他坚信,只要再贷到一笔款,
他们厂一定还能行,一定能行。
我长这么大,除了看王志强不准,看别的人,我是一眼就能定乾坤的。我说不行,
他们厂绝对没救了,事实证明,我的话对了。
我见过他们的一把手——周士力,周厂长、周经理、周董,党外知名人士,市政协
常委。王志强对他即盲崇又盲从,说他是大资本家的儿子,说他父亲在美国,曾给他寄
了一百万美元回来。周董这人可想而知,又有钱又有本事,他当厂长经理,什么都不为,
就为了干一番事业,而我,却怀疑他们从银行贷来的钱,绝大部分都被这个“大资本家
的儿子”化为私有了。
至于那个美国的大资本家,以及一百万美元,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王志强既善良,又老实,他那点儿心眼,跟着“揍死你”,绝对没有好下场,我力
劝他辞去这份工作,我们另辟蹊径,他不。好在没多久,周董就为了一些小事情,一连
伤了王志强几次心,当法院将他们的公司贴上封条以后,没过多久,王志强就真正地失
业了。
我一直以为,市有关部门会对他们厂进行清查,但一年两年过去了,他们不了了之,
工人们做鸟兽散,周董还进过一次班房,王志强狠着心,没去看他,不到半个月,周董
从班房出来,照样出席政协会议,照相上电视……
王志强离开他,离并了那个奋斗了八年的地方。他恋恋不舍,长嘘短叹,对新的生
活,没憧憬,也没打算。
这个时候,我再和他说离婚,那简直是太不人道了。我开始耐着性子,帮他排忧解
愁,帮他为了新的事业而出谋划策,我指给他很多路,那大多是书上看来的,我满腔热
血,而他,都—一冷静的否决了。
他慢慢地消沉,我发现,对于男人,还是事业最重要,我那时和他结婚,闹那么凶,
也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如此消沉,颓废,与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九六年也是稀里糊涂地过来的,这一年,我在文学上不但没有起色,而且。与同层
次的人相比,反而还倒退了。我心里急,脸上却没法表现出来,两个人的事业都隐入低
谷和泥淖,疲惫的心也就懒得再为爱情婚姻而争吵。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才结完婚时,我们还共同存下一万元钱,可是到了现在,
我们不但没有再存进去一分,相反还把以往的积蓄全部花光花完。
这没有钱的日子实在是没法过。我已经死了离婚的心,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成熟,
我就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我与王志强这一生不可能离婚。王志强很倔,他认定的事,谁
也不可能改变他,只要他不答应离,这一生,我都拿他没有办法。除非,他某一天发达,
像许多发达的男人那样,他真正厌倦我,抛弃我——非得等到这种情况,等到他抛弃我。
男人要干一番事业,这是天经地义的,不管我跟王志强是一种什么关系,我都希望
他过得比我好,事业比我强。
我没想到的是,父母会在这时候拿出他们的积蓄,让王志强去做生意。王志强做的
第一笔生意是花两万块钱买一辆旧的标致504,他原想把这台车翻新,再以较高的价格
卖出去,这样,他就可以从中赚一笔。
为了慎重起见,他去咨询陈少华,陈少华不但积极鼓动他,而巴还给他介绍了一个
修理厂的朋友刘文才。刘义才帮他预算了一下,说修好这辆车至少还得两万元。我嫌这
台车投资太大,风险也太大,想阻拦王志强,但王志强当时好不容易来了点儿雄心,他
说刘文才当然要把修理费说高,事实上,修好这台车,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而且我父
亲也极力支持他,父亲知道我看不起王志强,他既然逼着我结婚,又不让我离婚,所以
就把很多的期望,连同他自己的血汗钱,一起给了王志强。
这是王志强做的第一笔生意,事实证明,这笔生意没有取得任何一点的成功,甚至
可以说是彻底的失败,直到现在,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一日,这台害我们负债累累的
“老婊子”还在我们手上。
这件事最亏的是我父亲,他的三万块血汗钱丢在水里,响都不响。王志强现在赖皮
得也真可以,他从来不说要还我父亲钱,我父多也知道我们的处境,从来不要。
但我的心里却是要还的,三万块,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我没有办法,我们还欠着别的债。
车修好了,卖不出去,王志强只好自己学着开。他以驾驶摩托车的经验,无师自通
地开起了汽车。
车是去年十一月买的,十二月修好,到了去年春节,王志始把车开回他老家,一家
大小就用这台车走亲戚。王志强的大哥王志坚,靠借和贷买了一台九万元的工程车,工
程车,小汽车,摩托车,停在他大哥的院子里,他爹妈和大嫂不无得意,“嘿,我们家
现在什么车都有了……”
有什么?有个屁!用我爹妈的血汗,来装点你王志强的门面。
我心里恨,不平衡。
一方面,王志强开着我爸爸花钱买的车,四处招摇,另一方面,我被四万多元的债
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已现在,我们除了沉甸甸的债务,我们事实上还没有一分钱的收入。
文化馆一个月发给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到年终,全部吐出来都还不够缴补文任务,留
职停薪,再到南方去打工?不行,王志强不行,单位也不行,而我自己,也没有脸面和
胆量再去故地重游。卜一他们都是很看得起我的,他们没有把我当成歌厅小姐,他们是
把我当成作家在那里体验生活而看待的。
我现在功不成,名不就,哪还有脸面再去见他们?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兼职。
杨老师早就说过我,“你不应该呆在家里,你呆在家里就能出作品?就是能出作品,
你没有钱,你怎么过眼前的日子?”
杨老师可是功成名就,都五十多岁了,却还要学年轻人,每天晚上骑把自行车,到
歌舞厅去弹电子琴。
我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现实。
我必须得去面对它,王志强也得面对它。他终于同意我出去兼职。
马按:王雨去坐台,是人性使然,又是环境所逼。倘没有陷于经济的困顿,她也不
会去的。经济是基础呵!我是文化馆的负责人,让下属和学生陷于如此的困顿,真感到
难堪和内疚,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王志强这个人也真是的。下岗之后,手足无措,什么都干不成,还死要面子。男子
汉大丈夫,养不了家,还要求妻子对自己严守贞节,多么矛盾,又多么可悲!王雨去坐
台,他是重要因素。
4月24日 星期四 睛
是的,我必须面对生活,面对现实,索性就拿自己的青春下一次赌注吧!第二天晚
上我又到舞厅去“上班”了。
原来“王中王”的包厢并不都是“大衣柜”,今晚我进的是十号厢,十号厢又分
“一、二、三”三个卡。
我坐在中间的这个卡座里。看情形,好像是我陪的这个人在请一号和三号的客人。
最开始的时候,我乐得清闲。我要陪的这个人,出出进进地忙得屁颠屁颠,直到把
一号和三号的客人安置得妥妥当当,他才得以静下心来陪我。
他陪我?嗬!也不知道是谁陪谁了。
三号的客人可能很刁,不断地换小姐,他换一次小姐,我陪的这个人就紧张一下,
他生怕那家伙今晚不开心,他花的钱不能花到预期的效果。
那些小姐也刁,她们一进来,服务员就跟进来,服务员的工资是靠卖饮料来提成的,
他们也刁,小姐一进来,他们就跟进来,殷勤周到之极。小姐们点烟、点饮料、点大礼
包,甚至还点茶杯。
三号的客人不断地换小姐,那些小姐们一进来就拼命点东西,走时,那些东西就自
然而然地随她们一起走了。
一直到良宵一刻时,三号客人才终于选定了一个小姐。
三号客人满意了,我陪的客人才终于长出一口气,不再屁颠屁颠。
良宵开始了,我们出去跳舞。我知道我今晚无足轻重,举足轻重的是一号和三号那
两个家伙。
我们一直跳舞,良宵很长,跳累了,我们在小姐们坐的沙发上坐下来,他吸烟,不
动我,不碰我,也不理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良宵时的舞厅,显得很静、很暗,虽然,有音乐,也有一两
点灯。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穿过舞池,从我们面前走过。开门时,门外的强光照进来,我
看见走出去的是三号那个客人。
我陪的客人连忙站起来,追出去,三号的客人一脸愤怒,他在找老板和老板娘。
我今晚才看到我们的老板娘,她使我想起蒋门神和蒋门神的妻子,客人跟老板娘说,
他的小姐不见了,小姐丢了。
我在心里直想笑——小姐丢了。
老板娘勃然大怒,她问那些门卫:“杨蕾呢?看见杨蕾走了没?”
“没走。”
“好!她没走!”老板娘换一副脸,“你先进去吧,大哥,对不起,我马上就找到
她,叫她给你陪礼道歉。”
三号客人余怒未消,悻悻地说:“在哪儿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姐,一进去,就媚媚
的,又要烟,又要饮料,把人当猴耍呀,给一百块钱还嫌少,非要两百,动都没动她,
小费一到手,人就没影儿了。”
老板娘义愤填膺,“她还找你要小费?好!我叫她一分不少地退给你,还得了!天
天告诫她们,不准要小费,不准要小费,还要!得了吧!”
一边说,一边又换了脸,“走吧,大哥,先到里面坐,我马上就找到她,叫她给你
陪礼道歉。”
我和我陪的客人也劝他,我很自然地就拉了他的手,“走吧,大哥,我先陪你跳一
曲,好不好?”
三号客人板着脸,对我的殷勤也悻悻然。“哼!什么狗屁玩意儿,要不是同情我陪
的这个家伙,我才不理你呢。”
老板娘也亲自推着他,把她的丰满的身体贴上去,“走吧,大哥,先坐进去。”连
推带扛,把客人弄进包厢。
我们坐进去没多大一会儿,那个杨蕾就回来了。
“行啦!到老板娘那儿去告我状。”杨蕾靠在包厢门口,声音很大,“你说我找你
要小费,你好好说,到底是你给的,还是我要的,你真是不凭良心!你摸摸你的第三颗
扣子,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好好说,你好好说,你到底动没动我?你到底动没动我,你
摸摸你的第三粒扣子,你凭良心说,你说,你到底动没动我……”
“快进来,小点儿声。”三号客人在低声讨饶。
我陪的那个客人也怕得要命,“小姐,小姐,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来,来,坐下
来……”他去拉那个杨蕾。
杨蕾胳膊一甩,理直气壮地,“我就是要好好说,你说,你到底动没动我?不就是
一百五十块钱吗?真是可笑,没见过,还要我给你退回去,真是可笑……”
“小点几声,小点儿声……”
杨蕾似乎觉得自己很伟大似的,说话不紧不慢,“不就是一百五十块钱吗?那五十
块钱还是你让我买饮料的,真是,丢死人了,五十块钱,买一包烟一罐饮料都不够,是
你说的,别人请客,不好意思点那么多,给钱让我自己去买,你给了多少?二十块,买
一包摩尔烟,一瓶酸奶都不够,丢死人了,我没有买到,你才又给了我三十,是不是,
你摸摸你的第三颗扣子,看我说错了一句没有?还说动都没动我,你好好说你动没动我,
真是无情无义,无情无义……”
杨蕾很像是在演话剧,她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着她的台词,她的那些——让人羞于
出口的台词。
“你真是不凭良心,无情无义呀……”
她很有情感的咏叹着,我听见三号客在小声求饶,“好好好,姑奶奶,我对不起你
行吧?快,进来坐,进来,坐下来再说……”
“不行!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动没动我,你说,你到底动没动我?”
我屏住呼吸,我有点儿害怕这种女人,看得出,我陪的这个客人,他比我还怕。
一号客这时候露面了,他的语气很威严,“你在这儿胡搅什么?滚!没见过你这种
不要脸的女人,简直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你在这儿干什么?滚!”
他的口气一强硬,马上就把杨蕾的气焰给打下去了。看来,这年头,人人都是吃软
不吃硬,包括我自己在内。
二号和三号客这时候群起而攻之,“是呀,是呀,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滚……”
我和一号的小姐赶紧拉杨蕾,“算了,算了,走吧走吧。”把杨蕾拉出去。
我陪着杨蕾出去,老板娘看见了,开口就骂:“你个婊子的,咋这么不要脸呢?告
诉你,你在”王中王“的所有台费,一分钱你也别想拿了,你现在就滚,把刘老板的一
百五十块钱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马上门口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跑了过来。
“怎么?没听见?吐出来,然后给我滚,以后,你再也不准来我这里,你想砸我
‘王中王’的牌子?简直是……太不要脸了!”
杨蕾起初不想拿出那一百五十块钱,可能是看到情形不对,她乖乖地,把钱掏了出
来。
老板娘一接过钱,跟着就又骂:“滚!以后不要叫我再见到你!”
杨蕾走得有些狼狈,她前脚走,老板娘跟后又骂:“婊子养的,我看她只能到火车
站去,鸡,十足的鸡……”
我看着嘴唇翻动的老板娘,发觉她也很可怕。
马按:“这就是风尘。她们跟老板商讨分成的比例,不愿干了,立刻转到另一家。
这个行业是流动性最大的行业,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小姐却换了无数个新面孔,‘铁
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门口永远是闪烁的灯火。”
4月25日 星期五 睛
“王中王”的生意真是好,一连三天,我都没有空过台。
汪静今晚也坐了台,我们没有在一起。今晚,我坐的又是“大衣柜”。
我陪的客人,他们一起来了两个,都是铁路上的,一个在铁路招待所,一个在铁路
大酒店。我陪的是铁路招待所的这个。
铁招的这个,不潇洒,也不英俊,穿的是铁路制服,皱皱巴巴。铁酒的那个,西装
革履,领带笔挺,即英俊,又潇洒,还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陪他的是一个妆化得很浓
的少妇小姐,后来报台时,找才知道,她叫兰兰。没有姓,就叫兰兰。
没有陪铁酒的那个,我略略觉得有些遗憾,好在,理智告诉我: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你又不是为了找一个喜欢的男人或者情人,你又不是为找情人……
陪谁都一样,在那两个半小时里,一个是客人,一个是小姐,就两个半小时的交道,
一个花钱,一个赚钱。
不过,花钱的花的多,赚钱的却赚的少。
铁招的这个人很健谈,是个舞场老手,他的内在跟他的外表截然不同。交谈中,我
知道他是承包了整个招待所,他自己有舞厅,但他从不在自己的舞厅里跳舞。铁酒的那
个人是酒店餐厅部的经理,酒店没承包,可以想象,铁招的这个人一定比铁酒的那个人
有钱得多,可是谁知道?谁能真正相信他说的话?
不过有一点儿我可以相信,他的确是舞场老手,他跳舞、说话,都显得很自然、很
大气,即设有卖弄,也没有拘谨,更没有像有的那些人,没有钱,却装出很有钱的样子,
却以为钱能买到欢乐,买到笑,买到一切的一切。
他像长辈对晚辈,像大人对小孩子,像过来人对一个涉世不深的青年人那样,他起
初问我,多大了,在哪儿上班,为什么要来跳舞?
我信口开河,流利地撒着谎,我说我十九岁,中专毕业,因为分配需要很多很多的
钱,所以我一直在家待业,待了两年,想到自己应该赚点儿钱,而伴舞,又能赚钱,又
不需要走后门,所以我先伴舞赚钱,等钱赚够了,我再找一个正当职业。
“那你晚上伴舞,白天里做什么?”
“玩啦,睡睡懒觉,逛逛街,时间嘛,还不好混,一眨眼儿,一天就完了。”
“嗯……”他笑着,直摆头,“这样可不行。”
“你要是我女儿呀,我早就……”
“早就怎么了?”
“早就一巴掌给你打好了。”
“那你打我吧。”我把脸凑过去,“我做你的干女儿,好不好?”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他摆摆手,最后说了一句话,可真让我生气——我女儿
睑皮可没这么厚——他说。
我脸皮厚?哼!哄你玩儿的,谁给你做女儿?哼!
我在暗中撇嘴,他却谈起了他女儿,他说他女儿和我同岁,在武汉上大学,还说他
女儿今天从学校回来了,他充满父爱地谈了一会儿他女儿,说:“今晚我要早点回家,
陪陪她。”
“她一个人在家里……我看看几点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提机,“唉哟,快九点半了。”
她的女儿真幸福,令他这么地牵肠挂肚。我不无嫉妒地说:“哦,让她妈妈在家里
陪她不就行了!”
“她妈妈?哎呀,别提了,你不知道哇,我那老婆,一上麻将桌,就什么都不管不
顾了。”
他开始打电话,给他的女儿。
正是“良宵”,灯关了,音乐也微弱得像是停了。我想听听他跟他女儿说什么,但
是隔壁的包厢里,却传来了更吸引人的声音。
“……别急嘛,你叫我一声‘妈’。”
“妈妈,妈妈。”
是铁酒的那个人,和他的小姐。
小卡座“叽叽丫丫”,小姐“咯咯”地低声地浪笑。
“唉哟……哦……乖儿子。”
“……”
我听得脸红心跳。
铁招的这个人,拿着手提出去了,我准备跟着他一起,但人家是在打电话,我像个
跟屁虫似的,也不知人家讨厌不讨厌。这样犹豫了一下,等我再拉开“穿衣柜”的门时,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机房里有一点点光,根本照不到这里来。
我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又重新拉开门,回到原位。
“人家都说会玩的玩嫂子,不会玩的玩婊子,哎呀,真是!”
这是铁酒的那个人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铁酒的这个人,我起初见到他时,我觉得他……好有风
度,好有魅力,没想到,他原来……这么坏!这么下流。
小卡座又在“叽叽丫丫”,连木板隔成的墙,也被他们弄得“吭吭”地响。
小姐似乎很陶醉似的——做为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我完全能够想像……
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听见。我真想敲敲墙壁,提醒提醒他们。
真是色服包天,真是够大胆的了。
“哦……哦……好乖乖……哦哟……哦哟……快了吧……哦……哦……”
“浪妇!浪妇!我X死你!哦!哦!哦……
我听得气不敢出,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虽是过来人,虽是结过婚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他们似乎
很快乐,很满足,似乎……我觉得我自己的呼吸也急促了,不知道应该是厌恶他们,鄙
视他们,还是……还是什么?我是应该厌恶他们鄙视他们的,但是……我摸摸我自己,
我发现我自己……我觉得羞耻,很羞耻。
终于,他们结束了,我听到系裤子的声音,听到皮带扣儿和钥匙相碰的声音,听到
“哧溜”一声,很微妙的、很容易让人感到温馨的拉拉链的声音。
“啪!”是开打火机。打火机的光从他们那里漫过来,我听到了,更微妙的一种声
音,我猜测,是铁酒的那个人,在清钱。
果然,我又听到了拉链的声音,这种拉拉链的声音,不同于衣服上的那种塑料拉链。
我看见许多小姐们,都是那种包,包很大,拉拉链的声音,也很响。
我仿佛听见了,一张长方形的纸片,无声地落进那个大包里的声音。
“谢谢!”
还谢!谢什么?谢他给你钱?还是谢他给了你肉体的快乐?
她的肉体真快乐吗?真快乐吗?那么她的心呢?她的心?跟一个陌生的、认识只有
几十分钟的男人,会快乐吗?
会叫?
那么她跟她的丈夫呢?
我没有太注意过那个小姐,只知道她结过婚,年龄很大,决不在三十岁之下。
好不容易,“良宵”完了,灯光亮起来,灯光亮起来,强劲的迪斯科也开始了,我
的客人回来,服务员也跟进来,服务员跟进来是找他买单,我看那单上的钱数——四百
八十元,我三个月的工资。
就两个人,才玩了一个多小时。
“怎么这么多?”没用我一分钱,我却十分心痛,要知道,四百八十元,我能干多
少事情呀。
“可能是他们那边点的东西多,没什么。”
这时,服务员把零钱找回来,他也没说不要,收下装进兜里,又拿出两个一百元,
抽一张给我,“这是给你的。”
“不好意思。”
“应该的,做你们这行,也不容易。”
我真的不好意思要他的钱,一个晚上,人家像长辈那样,爱护你,给你讲人生的道
理,花那么多钱来这里,又没沾你一点儿便宜……
但又一想,他那么有钱,他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再说,他肯定是常常进舞厅,
他对别的小姐可能也这样,你不要别人要,反正这钱他来得容易,去得也无所谓。
我接过来,又说了一声:“不好意思。”
他把另一张钱给我,“你去给我换两个五十的,我给那个小姐表示一下算了。‘”
他还要给那个小姐小费,“他请小姐还要你给小费?”
“他给我给都一样,大家是好朋友,去吧。”
我就出去到吧台上给他换钱,吧台上围了很多结帐的人,我转了一圈,找到老板,
把钱换开。
他收下一个五十,把另一个五十给我,“还要请你,你去帮我把这个给她。”
我就敲隔壁的“衣柜”门,门打开,我把胳膊伸进去,脸却偏向一方,不看他们,
“给小姐的”。也不知是先生还是小姐,反正我手上的钱,有人拿下去了。
他们走得早,不到十点吧。他们走后,兰兰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我莫名其妙。
她不解释,只是一味地高兴、热情。“报台了没有?”
“还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她再一次表示她的亲热,拉我的手一直到吧台。没看见领班,我们
等了一会儿,她说:“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小雨,你呢?”
“我叫兰兰。”她掏一块口香糖给我,“谢谢你小雨,一会儿帮我报个台,我家里
有小孩,我要赶回去给她喂奶,我先走了。”
我看着她的红艳艳的嚼着口香糖的嘴唇,和非常非常丰满的鼓囊囊的胸,麻木地说:
“好吧。”
“那谢谢你了。”
兰兰匆匆忙忙地走了,她背着一个大包,看那包的样子,估计那里面战果不少。
我在等着汪静和等着报台的时候,一直在想:她还在给孩子喂奶,她还在哺乳期……
她有没有正式职业?是不是下岗女工?她来这里,是生活所迫?还是她好逸恶劳,
品质败坏?
马按:原来歌舞厅里也有兰兰这样的……我不禁想起了新文人余杰的一段感叹:
“关于爱情,她们无话可说。她们相信的只有钱。关于信仰,她们同样无话可说——那
些伟大的偶像般的男人们,在她们面前露出猪的本性。那些万人大会上宣讲理想与崇高
的男人们,那些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不可一世的男人们,那些在电视节目里满脸和蔼可
亲的笑容的男人们,那些名字在报纸上散发着诗意的男人们,那些在剪彩仪式上手拿金
剪刀剪彩的男人们,那些制造着灿烂的辞章和颠扑不破的真理的男人们,扑到她们的身
体上时,都变成了一堆蠕动的烂肉。她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4月26日 星期六 晴
可能是我没有给领班塞烟、塞饮料,甚至偷偷地给她塞钱,领班对我一日冷胜一日。
她像是从来没看到过我似的,从来都不安排我。我才不在乎她呢,我不知道我是不
是真的“漂亮”,反正,每天晚上,我都是面无表情地站在被灯光遗忘的阴影里,不像
别的小姐,没人来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一看见有客人进来,连忙呼呼啦啦地站起来,
或搔首弄姿,或面带微笑、媚笑、浪笑,非常热情地迎上来,更不像有的小姐,干脆就
拍人家客人的肩膀,脸皮厚厚地将身体靠上去,“嗨,先生,你不认识我了?”
我总是站在那不被人注意的阴影里,但是我从来没有空过台。也许是我有独特的魅
力吧,也许是“王中王”的生意太好了,反正,我每天晚上都能坐上台。
我知道领班对我又恨,又没有办法。
今晚,有人给我出了一口气。
一如既往,我在清冷的阴影里站着,我漠然地看着那些小姐们表演,“嗨,大哥!”
一个热情、丰满又艳丽的小姐,她老朋友似地握住了一个大款模样的男人的手。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你忘记我了?哎呀!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小梅呀,晚爱之都的小梅。”
“晚爱之都?啊……”对方显然是没有把她想起来。
“你是不是没来过这里?啊,没有专利吧?喏,今晚我陪你行不行?”小梅把身体
贴过去。
小梅长得很性感,她常常穿的都是那种紧身的衣服。那些紧身的衣服把她的胸脯很
有味道地勾起来,把她的腰,又很有味道地收进去,她的臀,丰满得令人充满想象,她
的唇,红艳艳,亮晶晶,飞扬跋扈地往前翘,好像是,随时都准备着,让人来亲……
小梅长得其实并不漂亮,尤其是她的脸,以及脸上生长着的那些显然是经过整理的
器官,割了双眼皮的小眼儿,大嘴,大鼻子,但小梅有味儿,小梅的味儿,让我想到了
餐桌上满满一大盘子的红烧肉。
站在墙角,无意识地就想到了这些浓妆艳抹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小姐们,小姐们好比
是一道道的菜;有的是甜品,甜腻腻的,有人爱,也有人不爱;有的是青菜,虽然不珍
贵,却也迎合了那些大鱼大肉吃够了的男人们;有的就是大鱼大肉,她们自以为是,所
以就有点儿飞扬跋扈,像杨蕾,小梅……
那么我属于是哪一道菜呢?我不甜,不会哄客人,也不是小青菜,要知道,我已经
二十六岁了,为人妻已经三年,青翠欲滴早已经不属于我,我更不是大鱼大肉,做为女
性,我不忌讳我喜食鱼肉,但我却不会做肥腻腻的鱼和肉,充其量,我是一盘凉拌三丝,
不,连凉拌三丝都算不上,我可能……只是一小碟……四川泡菜吧……
意识正无意识地流动着,有人叫我,“小姐,我请你好吗?”
职业使然,我冷漠的脸马上变做笑靥。
跟着他,走进十号厢的第二个卡,“小姐,你先坐,我们老板一会儿就来。”
我就一个人静静地坐下来,坐了一会儿,老板没来,领班倒是领着个小姐送来了。
“你就坐中间那个卡,等一会儿男人就来了。”领班吩咐那个小姐。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二号卡有人,她看见了我,板下脸,“谁让你进来的?你
怎么在这里?”她怒冲冲地质问我,像恶媳妇质问她的婆婆。
我也板下脸,不卑不亢,“是那个客人叫我进来的。”
“哪个客人?简直是混帐!你出来?”
不知是客人“混帐”,还是我“混帐”。我走出来,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卑不亢。
其实我的心,真的成了一坛泡菜,陈旧、酸溜溜,什么味儿都有。
走出来,我没有看见点我的客人。于是我又回到我的阴郁的墙角,没有空的座位,
我还是靠墙而立。
汪静今晚没来,不知为什么,她死活都不来。我猜想,一定是她昨晚坐台,遇到的
那个客,对她使了坏。
汪静不来,我一个人,我觉得很孤单,很……无依无靠。
杨老师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像是与我不认识,一进了舞厅,他就坐在他的电子琴前,
也不跟人交往,也不到处乱窜。
我也不敢乱窜,也不主动地和别的小姐们说话,所以,我独立墙角,只有墙角,才
给我依靠。
兰兰今晚也没有坐台,我先以为她和小梅是一路货色,因为她们都胖,都有很大的
乳房和涂得很红很红的嘴。自从听她说她还要给孩子喂奶,我就一直把她放在了我的心
上。
我在想:她那么贪婪,真是要钱不要命,要钱不要脸……
也不知她的孩子多大了。
我以为兰兰很骚,今晚,我注意观察了她。
她的红唇和浓妆,与她的眼神,与她靠在沙发上脸向着墙壁的姿势,很不谐调。红
唇、浓妆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她有一双疲惫又忧郁的大眼睛……
兰兰很疲惫。
“喂!”
刚才的那个客人在叫我。
我走过去,他问我:“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是领班让我出来的,她还发了脾气。”
“走。”他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别理她。”他把我又拉回十号厢的第二个卡。
领班安排的那个小姐还在里面坐着。“对不起,小姐。”
那个小姐斜我们一眼,拎起自己的包,走了。
“你先坐,我叫服务员来上饮料。”他像交待小孩子似的交待我:“别跑了,你老
板马上就到。”
他走了没多久,进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我知道,这就是他说的老板——我的
客人了。
服务员送来一包“红塔山”,一罐饮料,两包口香糖。
刚打开饮料,客人也刚点上一支烟,领班就怒冲冲地又来了,“谁让你们坐这儿的?
嗯?谁安排你们的?”
找刚要装出手足无措——我不想公然与这个“混帐”女人翻脸,不值得,也没必要。
我想装无辜,装可怜,不想与她有太多冲突。马上就是奔三十岁的人了,我应该学学怎
样处世为人。
我刚要装,我耳边的客人就“乎”地站起来,很厉害,“你是谁?你敢用这种口气
跟我说话?”
“我是领班……”领班更厉害,她还要再说什么,被我身边的客人打断了,“哦?
你是领班?不得了啦,我来这里消费还要受你领班的气,你领班算什么东西?我看你是
不想在这里混了!”
“哼?”领班毫不示弱,“我这里生意好的很,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无所谓。”
我正两边望着观察他们的表情,忽然领班把矛头指向我,“又是你,谁安排你来的?”
“是我特意请这位小姐。”客人护着我,将“请”字咬得很重,又转向我,声音很
温和,“别怕,你就给我坐在这里。”
我刚站起来,又听话地坐下。
这时,领班身后的几个客人在起哄了,“周小姐,你到底让我们坐哪里呀?”
可能这几个位置已经事先订给人家了,要不,领班也不会这么无礼。
其实我并不是很恨她,我只是觉得她太嚣张,太势利,应该有人来煞煞她的霸气。
一号和三号的人,都和我的客人,是一起的,“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他们出来
了。
局势一会儿就乱得不可收拾,先请我的那个人和“王中王”的老板一起过来了,原
来他们是亲兄弟。我陪的这个人,我听他们叫他“潘书记”。潘书记似乎很生气,他质
问老板的弟弟:“你哥这里是怎么搞的?到底是领班说了算,还是老板说了算?”又问
老板:“你是怎么管的,连个女人都管不了!看在你弟弟的份上……我看你是想叫我们
来第一次,不叫我们来第二次了……”
那弟兄俩忙着陪不是,陪笑脸。
这时,我就在想,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
没有一个人注意我,这个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关心我。
我很明白我自己,坐台小姐,舞女,无足轻重的一个人。
我听到潘书记愤愤地说要开赶那个领班,如果不开赶那个领班,那他们就再也不来
了……这并不是我十分关心的,反正我来这里也没有几天,客人和领班,谁是谁非,我
也判断不了,我也无需判断。
总之,为使自己不受伤害,我必须要抱定一个信念: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好人,没有
一个人是人。
我最终选择了“安静地走开”,回到了属于我的那一个角落。
兰兰看见我,问我:“怎么?又回来了?”
“他们在吵架,我陪的那个人,跟领班。”
兰兰看问题比较客观,她是那种绝对成熟的女人,她说:“其实,做领班也不容易,
她要是不厉害,她就要被客人和小姐欺负。”
我坐到兰兰身边,我看见她的鼓鼓囊囊的胸脯……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她在
包厢里……
我对她充满好奇,但我又不好意思问她。坐在沙发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是个
风骚、放浪的女人。她看起来很稳沉。
“唉,做人哪,真的不容易……”她老气横秋地,想到她在我隔壁的包厢里,她那
样投入地浪笑、浪叫,她真的是一个……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你的小孩儿多大了?”我装做不经意的样子,问她。
“六个月了。”她做了一下手势,叹口气:“唉,为他,我耽搁了整整一年多,现
在赚钱好难啦,不像前几年,随随便便,每天都收入一百多……”
“你以前在做什么?也坐台吗?”
“哪儿呀”,她不无遗憾似的,“要是那时候坐台,倒好了,都怪我们娃子爸爸,
想不开。”她激动起来:“日他妈的,啥鸡巴了不起的,当球个副镇长,还鬼三鬼四,
日他妈,还看老子不顺眼,他能到这里来,老子也能到这里来,他到这里来,花钱买别
人的脸色,买那些婊子们的虚情假义,老子来,吃了喝了玩了,还赚了,日他妈,这年
头,谁是谁!”
“哟!”我大感意外,“你爱人,……还是副镇长?哪个镇的?”
“爱他妈的X,我们离了。”
“你还在哺乳期,不是不能离吗?”
‘哎呀,离就离吧,这年头,谁离了谁活不成,我们早离了……“
“啊,我知道了……”我看兰兰一脸的不以为然,看她很随和的样子,开玩笑说:
“那孩子,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兰兰叹口气,“我是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跟他离的。”
“你憨死了,你为啥跟他离?是他有外遇,还是你……”
“他都把女人带到我屋里来了,你说!”兰兰好像还是有点儿痛苦,“他都把女人
带到你屋里了,他根本都不在乎你了,你说,你还死乞百赖地跟着他,有什么意思?”
“其实,我觉得女人一个人过,只要经济上能独立,真是,单身比结婚好。”我由
衷地说。
“就是,这年头,谁离了谁不行?我一个人,真的,虽说是拖了个孩子,我真比那
时候过得开心……”
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她在包厢里……她那一次可能是真的很快活,很“开
心”。
她的丈夫还是乡镇干部?副镇长?不会吧!她真的离了婚,谁要跟谁离?到底是谁
有外遇?
我觉得兰兰的话,我只能信她的十分之一。
转念一想,我问自己:王雨呀王雨,你真是喜欢多管闲事,你管人家的!
真是!关我屁事!
与人只说三分话,且莫全抛一片心。我按着这个原则,跟兰兰假装亲热地聊了起来。
我们正聊着,潘书记亲自过来叫我。我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温顺地跟在他后面,
进了今晚我第三次进的地方。
“对不起,刚才吓着你了吧?”潘书记跟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和。
我拿不准他是什么人,就陪着笑脸,说:“嗯,刚才你们都好生气。”
“其实我是不好生气的,你看我这样子,心宽体胖的,哪有那么多气生。”
于是我就大胆地看他,他果然是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厚唇、辟睑、肥鼻子、小眼
睛,是那种我所认识和见到过的千篇一律的从基层一步步提拔上来的官儿们的脸。
因了他的温和的声音,他的小眼睛给了我一种慈眉善目的印象。
又因了刚才他发脾气的事儿,今晚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得罪他。
我还怕他心底里余怒未消,所以我还得小心陪他。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人根本用不着我小心,他很坦然,有那么一股大大咧咧的
味儿,按着一般的程序,他先问我“小姐贵姓”,在得到了“王小雨”的答复的同时,
我也问他“先生贵姓”,他先说了姓“潘”,我知道,这一点他没骗我,又说了他叫潘
劲松,还说是哪个“劲”,哪个“松”。
我有点儿奇怪,在这种地方,做为小姐,我们轻易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同样的道理,那些客人们也是如此。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直接了当地把名字告诉小姐
的客人,我不太相信他。但听他说话,和看他的坦然的举止,我又不得不信他。
他说他原是XX厂的厂长书记,后来,到利达公司做经理。他到利达公司做经理还不
到两年。今晚,原本是他要请主管部门的领导,但是XX厂又要请他,XX厂的负责人,就
是杜老板的弟弟,于是,他们就一起到“王中王”来了。
“我从来没到这儿来过,本来,他们是说要到昭君的,你看,这是不是缘份?”
我傻笑笑。
“你知道吗?”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对小杜说,就是她了,就是站在墙边穿红
上衣,黑裙子的那个,哎,我还以为你穿的是黑裙子,原来是格子的。“
说到这里,他就很自然地把手放到我的裙子上,也就是我的腿上。
“我们跳舞吧。”我不知道他接下去还会有什么把戏,我的内心,已经有些紧张了。
我拉他的手,站起来,声音很温柔、很甜,“我们跳舞去吧。”
他跳舞就像是在走路,舞厅的灯很暗,他一边跳,一边又不住嘴地说着话。
说话好,动口不动手。他问我,王小姐,今年多大了?
在哪儿上班?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问了许多。我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装作很害羞
的样子,回答他,我说我今年十九岁,中专毕业,没有工作,因为安排工作需要花很多
钱,我没有钱,所以就来伴舞。
“那你家里人不管你?他们准你来?”
“我骗他们说,我每天晚上,在外面学电脑……”
后来,我们不断地说话、跳舞,跳舞、说话。我忽然想起,街上跑的许多出租车,
上面都印有“利达”二字,我就问他,利达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
我就想起了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妹妹。她的工作真是辛苦,宣传、咨询、陌生拜访,
腿跑得细长细长,唇磨得又薄又白,皮肤,在冬天是树皮一样的粗糙,到了夏天,又被
晒得干黑干黑。我能帮她的,就仅仅只是在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挤出钱来为我和王
志强买几份人身保险。
所以,当良宵一到开始时,我马上想到,我要抓住这个潘书记……
我们在空荡荡,没有一星儿灯火的舞池里跳舞,“潘书记,我骗了你,其实我有工
作,我在保险公司,我也不叫王小雨,我的真名叫王雨。你能理解我吗?我到这里来伴
舞,也确实是迫不得已,在这种地方,我感到自卑,我害怕,恐惧……”我主动地,让
身体与他靠得很近。
“别怕,你认识我,这就好了,我想我能帮你……”他轻拍着我的背,却没有乘机
沾便宜,“我想我能帮你,你在哪家保险公司?”
“太保。”
“哦,你们老板我认识,你在财险部还是寿险部?”
“我在寿险部,不过我们也可以做财险。”
“好!我可以答应你”,潘书记说的话,很肯定,“这一次市里调拨了一百五十辆
出租车,我们公司要分二十台,可能过了‘五。一’就要到,我可以答应你,先做十台,
好不好?”
“真的?”
“你还不了解我,小王,你可以到XX厂去问一下,你就问,你们厂以前的那个书记
潘劲松,人怎么样?你看他们怎么告诉你。我向来说话,那都是说一不二的,其实利达
公司也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可就在上几任经理手里,弄得要垮了,我在XX厂,你是知道
的,怎么样?不错吧?可为什么还要到利达来呢?我就是想做一番事,我觉得我还年轻,
精力充沛,名和利对干我来说,真的无所谓,我就是想来做点儿事……”
良宵很长,我们跳累了,回到包厢。潘书记用他自己的茶杯喝茶,我则喝饮料。
我的心,对他渐渐少了防范,而多了信任与接近。舞会结束时,我在他的电话本上
留下了妹妹的CALL机号,我告诉他,这是我和我妹妹共用的一个CALL机,我们姐妹俩都
在保险公司,找到她,就等于找到我。
我是怕他找不到我,他说过,等那十台车一到,他就打Call机给我。
我也记下了他的Call机号,在心里。
马按:潘劲松书记出场了,他是“‘从基层一步步提拔上来的官僚”的形象,是的,
“卡拉OK里的男人们都是成功的男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桥,他们
凭着智慧与机遇,以及智慧与机遇以对外的东西,终于到达彼岸。在中国,此岸是烦恼
人生:挤公共汽车、啃大白菜、睡亭子间、做美丽了无数年的梦;彼岸则是快乐人生,
坐豪华轿车、吃飞禽走兽、住广厦别墅、享受提前实现的梦境。卡拉OK厅,为彼岸的男
人而存在。他们不是官员便是老板,这是两种能在任何地方获得尊重的身份——尤其是
卡拉OK厅。她们在这里比在自己的家里还要舒服,舌间的美酒,怀里的女人,是辛劳了
一天之后最好的休息方式。是的,他们太累了,官场、商场、战场三位一体,在明枪暗
箭尔虞我诈中生存下来,比那些此岸的人的想象要艰难得多,复杂得多。”
王雨要抓住这个潘书记,是为了自己的妹妹王雪。除了这一着,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这就是风尘,刚一出道,她们还那么胆小、庞大羞怯,没心眼,不久却已炼达人情
世故,一眼看透男人的内心世界,知道怎样让对方愉悦,怎样赚到更多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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