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梦云 @ 2000-11-17
我的日记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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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8日
因为王志强每天都要出车,而我几乎天天都在家里,所以潘劲松几乎每天都要打电
话来,少则三五句,多则个把小时。我在想,他每个月的电话费,随便省一省,就够我
买一台电脑或是一架好的电子琴了。
昨天,他又打电话来,说老婆回了娘家,要一个星期,他的女儿在武汉上学,不到
寒假,是决不会回来的。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他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去。
我一方面也是对他的家庭充满好奇,另一方面他的旧司机被提成科长,新司机是才
聘用的一个临时工,我想让他换了这个司机,让王志强去。再者,王雪在他那里做了十
台车险后,还想再做一个团体险,她今年的任务还差三万多,如果三万多完成了,她有
可能被提成二级主管,成了二级主管以后,她就不用再风里雨里了。
我在想:我的妹妹才二十一岁,就做了大公司的二级主管,公司要给她配摩托车,
配手提。她骑着红色或白色的小踏板,手握“大哥大”多神气!
一想到这些,就禁不住心花怒放。心想,要是再认识几个大企业的厂长经理,一下
子就帮她做个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业务,那样,她就会再升一级,成为一级主管。等到
了那一步,她就更不用风里雨里了,她不但会有手提,还会有住房,有小汽车……
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全部期望和理想。
潘劲松已经很多次描述了他家的路径和他家的情形,我虽然一次也没去过,但决不
会敲错错门。
我淡施薄粉,衣着端庄而雅致。从从容容上了楼,举手敲门……光防盗门就是两
层……门一层层打开,我进了他的家……
好宽的住房!好大的面积!光客厅,就是我的新房子的两倍。木门、木地板,还有
地毯,吊顶、吊灯、包门……每间房子是每间房子的装饰风格……餐厅和客厅分开,卫
生间是两个,卧室有五个——我真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人,还有一个人不常在家,两
个人,住这么多的房子是怎么住过来的。
换了鞋子——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的房子——心里先是惊奇,后是羡慕,再
后来,想过味儿了,便开始感到了不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住那么多,而
我,却不及他的七分之一。
“来吧!”我被拦腰抱起。
“不行,我要先洗一洗。”
“我去放水。”他亲我一口,将我放下地,“待会儿我们洗个鸳鸯浴。”
他去放水,我就在客厅里,准备摆弄他家的影碟机。
“不看这个,走,我们到卧室去看。”
他的卧室还有一套电视机和影碟机。“干嘛弄那么多?”
我禁不住好奇。
“这一套要送人的。”
“送给谁?”我问,心里想,该不会是送给我的吧。
“送给……说你也不认识。”
既然不是送给我的,那管他送给谁?机子打开了,画面上,是赤身裸体的男女,外
国男女,字幕是外文,说的话也是外语,听不懂。
蔚蓝蔚蓝的天空,蔚蓝蔚蓝的大海,海面上,一条白色的大船。近景,一个小伙子,
提着油漆桶刷甲板上的许多罐子。一边刷,一边吹着口哨……甲板的另一面,两个全身
赤裸的女人,靠着油罐晒太阳。
油漆匠埋头愉快地刷着,在剧最后一只罐子的时候,把油漆也刚到女人的乳房上,
一愣之下,他赶紧用手去擦,擦不净,又用嘴去舔……
很大的乳房,很性感,很丰满……油漆匠舔着,抬眼看一看那女人,女人是非常惬
意非常愉悦的表情……
潘劲松陪我坐在床上,他只穿了一件棉睡衣。我听见他的呼吸,我也听见自己的心
跳……纯粹是生理的欲望……
我们都不说话,不知为什么,我喜欢看,而且看得全身发胀。“脱了吧。”潘劲松
脱我的衣服,我配合着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配合他。
什么都不要想,做一个快乐的女人……快乐有很多种,心理快乐是一种……心理快
乐了,肉体也会快乐,同样,肉体真正快乐了,心也一定会快乐。
我就要让肉体真正地快乐一次,真正地……快乐一次“来吧……”我很生动。
你不说要先洗澡吗?“
“嗯……”
我扭着身子,勾引他。
‘哎哟!“他的手摸到了平常他最想模的地方,”这么快……都湿了……
“嗯……”
“今天让它跟你搞八次。”他拿我的手到他的身上。
我的全身充满欲望,我再也不用做作了,我为我自己,彻底地放松一次,我放纵着,
我握着他的……雄壮有力的东西,浪笑:“你行吗?”
“行,绝对行,我攒了一个月,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跟她干了。”
他的话很粗鲁,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厌恶,而且我听得很舒服,心理和生理都很舒服。
电视里,两女一男已经进入实质……我们也进入实质……他们很快乐……我们也很
快乐……他们说着我们不懂的语言,却叫出和我们一样的声音,露出和我们一样幸福的
表情……“”好美呀,小妖精……“
我微笑着,睁着眼,看他的表情。
“媚死人了,妖精……”
他像是要把我吞吃了,温暖的身体,压着我,使劲!使劲!揉我、亲我……像是……
我也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是想让他,真的把我给吞掉……
“哦……”我不由自主地发出甜蜜的呻吟。我真的很甜蜜,又痛苦又甜蜜,“弄
我……使劲……”
我有点儿迷乱,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我却知道配合他的动作,不由自主……
“叫我!叫我!叫我!”
“潘书记……‘。
“不是这个!”
“潘总……潘经理……”
“不是!”他疯狂地,像十几岁的童男子,一边使劲,一边叫道:“叫!叫…
…劲哥!叫劲哥!“
“劲哥。”
“我X你!”
“劲哥……”
“我X你!X死你!晤!啊……小妖精!小妖精!”
我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快乐、快乐!好像从来没有过……
我叫:“啊……啊……劲哥……”
“心肝儿!宝贝儿!我的好X!好妖精……”
我们都很狂乱……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我紧紧地抱着他,紧紧地…
…
“阿……”
我没有羞耻,不管换了谁,都会为自己的这种行为,尤其是这种“感觉”,而感到
很羞耻,羞愧。
但是我却没有。
一个下午,我们一连做了三次,我一次比一次快乐,一次比一次舒适……我很喜欢
这种感觉,好像是长了二十六年,我第一次,第一次感到性爱的美妙。
以前真可怜,不知道男女之间原来还可以这样快乐。
没有爱情,纯粹的,只是生理的交合,原来……原来也这样美妙。
我也不觉得对不起王志强,有什么对不起的呢?我应该有我的快乐,王志强,他也
应该去寻他的快乐。如果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能够快乐,那更好,但是如果不能呢?难
道是夫妻就应该相互干涉,相互压抑,相互捆绑?不!王志强,我是你妻子,只要我在
工作和生活上关心你、帮助你,这就够了,别的方面,你管不了我,也不应该管我……
10月29日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要打倒男人,不是靠眼泪,不是靠他们说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靠身体,女人自己的身体。
王志强收车回来,我做了饭菜,无可挑剔地端到他面前,等他吃好喝好,我又给他
洗面、洗脚,还给他按摩。
“老公,我好不好?”
“好!好!”王志强眉开眼笑。
“我服侍得周到不周到?”
“周到。”
难怪书上说:男人在外面花了心,回家对老婆就特别好。
同样地,女人在外面找了欢乐,回家对丈夫那也是好得没法说。
我以前从来没有哄过王志强,没有“媚”过他,今天是第一次,第一次,就取得了
十分辉煌的成绩。
王志强醉眼微熏,“上了床,我来服侍你。”
上了床,王志强帮我脱衣服,我也帮他脱,我不动声色地挑逗他,媚他,用我自己
的身体——打倒他。
他兴致勃勃,我说:“我有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说吧。”
“你得同意再让我去伴舞……”我撒着娇,扭着身体,娇声娇气。
“不行!”
“那好!”我收起所有的媚态,变成冰块。
“哎呀,不是不让你去,”该他哄我了,“我是为你好,你以为那地方去了有好光
彩?”
“可是我们没有钱呐,我们还欠着外债。”
“我不是在挣吗?”
“你什么时候才挣得过来?我也是为你呀,我也是为你减轻负担,你看,这两个月,
你都瘦的……”
我抚摸着他,柔情万干。
“我们现在两个人就觉得日子好艰难。要是将来添了小孩子,怎么办?你看,我们
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你都三十岁了,我们也该要个小宝宝了,是不是?让我去吧,
先攒点儿钱……”
“哎哟,让我去嘛……”
我又亲他,吻他,拿柔软的身体轻轻地扛他……
“好吧好吧,你去吧。”
“真的?”
这一下子,我是真的亲他。
亲热完,他才又说:“你去是去,但是必须得在十一点之前到家。”
他说得很严肃,我赖着脸故意说:“那要是晚一点儿呢?”
“晚一点儿都不行!”
10月30日我去找汪静。
自从坐了台,汪静就把摊子转了。我以为她一直都在坐台,见到人,一问,才知道
她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王中王”坐几天,“昭君”坐几天,“阳光城”
坐几天,手头有了俩活钱地,她就坐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
“你到底攒了多少钱?”
“两千多块。”
两千多块,哎呀,我还以为好多呢……
真是没见过钱,这年代,哪儿有那么容易满足的人。
“走吧,我们要重出江湖,否则,就坐吃山空。”
“已经空了。”汪静指着她家才买的电视机,说:“都买了电视机了。”
“我早就想约你,但又懒得到你们家去。”汪静说:“你们那个王志强,我的天,
见到我,就像见到阶级敌人!”
“他就是那鬼样子,你还跟他计较?”
“谁跟他计较?”汪静笑。
说了一会儿闲话,我们开始论证,到哪一家舞厅比较好。
“王中王”结帐拖拉,“昭君”,要求又太严厉,必须每天晚上都去,而且还不能
迟到,不能早退,“阳光城”,生意倒是好,可是又受不了那里的客人。
“到龙华吧,我在龙华吃过饭,跟刘歆他们一起,那里的生意还可以。”
“你那个刘局长,他们常常去?”
“喂,你呢?你有熟客了没?”
“没有。”
“我不信,你坐那么长时间,换了几家舞厅,竟然会没有熟客,”我是真不信,
“一个熟客都没有?”
“真的没有。”
“唉,你怎么搞的?指望你熟客多一点儿,搭你的空,好坐坐台,唉……”
“人家给我Call机号,我都丢了。”汪静说:“不瞒你说,我现在还不会打Call机,
我不知道Call机怎么打。”
“唉……”我望着汪静那张白皙的、纯净的、美丽而又瘦削的脸,只有叹气,“你
怎么像是中世纪的美女?唉,连Call机都还不会打!”
“就是因为不会打,所以我才没有记那些号码。”
汪静啊汪静,真像老K说的,得“调教调教”。
“走,到我家去,我教你打Call机。”
到了我家,我先打潘劲松的大哥大,通了,我让汪静和他说说话,因为,他还给汪
静留过好印象,我让他们说。
说了几句,我说:“好了,别浪费我电话费。”让汪静把电话挂了。
然后打刘歆的Call机。我从来不直接打刘敬的手提,怕他说话不方便,打Call机,
他方便就回,不方便就不回。
刘歆很快回机,我直接了当地说:“晚上接我们吃饭,听见没?我和一个漂亮的小
姐,找你们有事……”
约好时间、地点,我又问汪静:“你晚上不回去给张祖文做饭,行不行?”
“怎么不行?”汪静很坦然。
“他自己会做?”
“怎么不会?”
汪静那边儿没问题,我这里倒是有问题。我怎么跟王志强说?王志强最不高兴我跟
别人吃饭,好像我跟别人吃饭,就一定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似的。
左想右想,只有给王志强留个条子,乘他没回来之前溜掉。
我写道:亲爱的,晚上我在汪静家吃饭,别等我。
我相信他不会到汪静家找我,他不喜欢我的所有朋友,无论男女。他不喜欢他们,
也从来不到他们家里去。
晚上就在“龙华”吃饭,吃完饭,到舞厅里玩。领班刘华安排包厢,还要安排小姐,
刘歆说:“我们带的有小姐。”
刘华嘴很甜,喊刘歆“刘老板”,喊小杨“杨哥”。“杨哥”,嗨,小杨在这里面,
地位还满高的。
我让刘歆给刘华说,让我和汪静在这里伴舞。刘歆不干,他说:“你缺钱我给你钱,
我不准你来伴舞。”
“我为什么要你的钱?凭什么?你又不是好有钱?”
我说的是心里话,但刘歆还是误会了,他又伤心,又生气,说我:“你还是说出来
了,你嫌我没有钱,你想在这里找个有钱的,是不是?”
“不是……”我哄他:“我要写小说,我要体验生活……”
甜言蜜语、花言巧语、千言万语,我把刘歆的心给说动了,他吩咐小杨:“你去把
刘华给我叫来。”
刘华笑咪咪地过来,“有什么吩咐,刘老板?”
“这两个小姐,”他指我和汪静,“以后就在你这里坐台。”
我和汪静都满睑带笑地叫她:“刘姐。”
“好哇。”刘华热情地说:“欢迎啊。”又向着刘歆挤挤眼,“她们在这里,你们
可得经常来呀。”
“我们来的还少吗?”
“不多不多。”
这样,我和汪静又做了“龙华”的坐台小姐。
中间,刘华问我们,记不记台费?要是记的话,刘歆就要出我们的小姐费,要是不
记,他们就可以少出一百六十块钱。我问刘歆,“今天晚上结我们的台费吗?”
“结个屁!”刘歆跟刘华说:“今天可是我私人掏钱,不给她们结,明天再说。”
不给我们结无所谓,今天是“重出江湖”的第一天,我们只是想探探路子,还没有
想赚钱。再说,是刘歆的钱,我还不想赚。
“不生气吧。”
“生什么气?”我真诚地说。
刘歆掏一百块钱给我。他说:“我不给你给台费,但我要给你小费。”
“我不要。”
“拿着!”刘歆不由分说。
“我还要给汪静,我不能让人家汪静白陪。”他又拿一百块钱。
“汪静陪的小杨,你让小杨出钱了,你还给他出钱?”
“小杨哪有钱?”
嗨,这就稀奇了,只听说司机巴结领导,哪有领导……
用小杨的话说:“我们老板心好。”可能刘歆这人真的心好,可是,他的心也太好
了吧。
11月12日 星期三 雨
星期天也就是11月9日晚,我与汪静九点钟都还没有坐上台。
良宵一刻开始了,我们从漆黑幽暗的舞厅里出来,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我们准备等
到九点半再走。领班刘华走过来,与我们坐在一起,跟我们说:“星期六星期天生意不
太好,今天来的都是人家这些小姐的熟客,是小姐们把他们呼来的。我们这里是这样的,
星期六星期天,小姐们带来的客,我们给她按五十块结台费,小姐带一个五十,带两个
客,等于她又带了一个小姐坐台,我们给她结六十,带三个七十,带四个八十,每多带
一个我们给她加十块,等于说小姐带客,我们有十块钱提成。
你们以后也把熟客带过来正说着,从楼下上来两个人,只听领班说了一声:“哦,
曹哥来了。”就丢开我们,迎上去。
那两个客在领班的热情招呼下,大摇大摆地进了舞厅。
“怎么这么黑呀?”其中一个说,领班热情地解释:“现在是良宵一刻。”
把那两个客迎进舞厅,领班又热情地喊:“小刘,小静。”
小刘、小静,这是我和汪静在这里面的名字,我们学人家“兰兰”、“万芳”、
“小梅”的艺,改名改姓。
我们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跟在他们后面,走进漆黑。
“张伟,你把他们送到十五包、十六包。领班抓住一个服务员,让服务员点着打火
机给我们照路。
那一晚,我们幸运地坐上了台。
没有多大一会儿,舞会就结束了,我们走出来,结了台费。
“你们两个,莫慌走,一会儿有客人要吃饭,你们留下来,陪他们——就只是吃吃
饭。”
领班跟我们说,还有两个穿黑衣服的小姐,领班也在留她们。
我们还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她又说:“莫走,给我点儿面子。”
我用一种为难又可怜的神情和语气说:“我不能留下来,我回去晚了进不了大门。”
“就吃饭,一会儿就完了。”
那两个小姐也要走,领班说:“你们真不给我面子?还想叫我照顾你们吧?”
那两个小姐已经下了几级台阶,又停下来,回头望着领班,脸上是凄惶和苦笑。
我看领班在跟她们说话,就和汪静拉着手下了楼。
准想,就因为这,我们竟得罪了她。
星期一,天下着雨,我和汪静打扮得辛辛苦苦的,又顶着雨伞走到路口,拦一辆
“的”,满怀信心地向“龙华”驶去。收伞时,伞还把我的手给挤破了,还流了血。
星期一的生意果然好,那些老的、丑的、乱七八糟的女人都坐了台,可领班就像没
看见我们似的,根本就不安排我们。我知道,凭我们俩的青春和美貌,往灯光下一站,
客人自会挑走我们。可我们两个又不敢站到灯下,像别的小姐似的,见来了客马上主动
地迎上去。我们就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缩在舞厅里面的沙发上,一直缩到良宵一刻开
始。
我们走出来,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下,那些小服务员、女歌手、领班和吧台上的女人,
还有几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小姐,他们生动活泼地打闲、打电话、打情骂俏。
我们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没一个人理我们。
坐在那里我觉得耻辱,便没等到九点半就匆匆地走了。
回来时,又是打“的”。这样,来去花了十块车钱,还把手挤满了血,还没坐上台。
心里很不舒服,很不舒服,要是我又老又丑,那倒罢了。比一比“龙华”的小姐,个个
丑得像王八蛋似的,我们不是天仙,也是“人尖”了,却坐不到台。
今晚去了,又不安排我们。我坐不住了,对汪静说:“别指望领班安排我们了,我
们这形象,还不如坐到外面,让客人看见了,自然要叫我们坐台,走吧,我们坐外面外
面乱七八糟地竖着七八个小姐,上来了两班客人,领班又安排她们,结果,又只剩下我
和汪静。
坐在外面也不行,我们又进来,在一片漆黑中,坐在长沙发上。
屋里也只剩三个小姐了,带我们两个人,一共五个。
又上来了四个客人。领班没法,才安排我。
她给我安排的是一个矮肥矮肥的男人,就那样的男人,还挑三捡四。我看见领班先
是给他安排了一个老一点儿的小姐,他不干,说:“哎,我不要她,她坐过我的台,水
的很。”不知他说“水的很”是什么意思。领班见他没看上那个小姐,才又把我拽过去,
“你看这个怎么样?”
那个人果然“看”了我两眼,但是我想灯那么暗,他能看到什么呢?我在心里暗骂,
脸上却堆满笑——皮笑肉不笑。
最后我进去了,他先进去的,在左边小沙发上坐着,我进去后,他也没招呼我,我
就在右边沙发上坐了下来。
服务员送来两杯茶,我们平坐了三两分钟,我想,不能这样干坐一晚上,我进来时,
领班趴在我耳边说:“小刘,陪好一点儿,他们经常来。”
怎么叫“陪好一点儿”?我于是没话找话说:“先生,我们跳舞吧。”
“我不会跳。”
“怎么不会跳?你肯定会。”
“真的,我不会跳。”
“那我教你好吧?”
“不好。”他生硬地说。
我无话,又干坐了一会儿,我用一种谦卑的语气说:“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
先生是不是在想着你的小姐?“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恨恨地骂:”王八蛋!王八蛋!
“
“我没有小姐。”
“那是在想你的情人了,先生这么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定有好多年轻漂亮的女孩
子追求你……”
他却不理我,也不说话。
又干坐了一会儿,我端起茶杯:“先生你喝茶吧?”
“我不喝。”
什么狗屁玩意儿,王八蛋!
又干坐了一会儿,度日如年。
我偏不服气,你不就是肥一点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狗屁的社会地位,我偏要捉弄
你,玩你,偏要!“”我可不可以坐过去?“
“可以呀!来。”他的语气不生硬了。
我就坐过去。谁知,我刚一坐过去,他马上就伸出胳膊,将它们搭在我的肩上。
好哇!王八蛋!这你怎么不端架子也不傲慢了!
“走吧,我们跳舞去。”我甜甜地说。
他的兴趣似乎不在乎跳舞,他只是想利用他的手。
在这时,我就想刘歆,刘歆,刘歆,刘大哥,跟刘歆在一起,多好,多安静,多放
心。
他不跳舞,~只手,就放在我的胸脯上,隔着厚厚的衣服……虽然是隔着厚厚的衣
服,我仍旧是觉得恶心,恶心,想呕吐。
我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厚厚的手又绵又软,比我的手软和多了。于是我又恭维他:
“啊,你的手好软呀,是那种大富大贵的手,我想,你肯定是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你
这双手……”现在我都忘了我是怎么恭维他的,我是最恨说违心话的,没想到,那情那
景,我的恭维活竟然像滔滔江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恭维得他心花怒放,“走吧,跳舞去。”我拽着他,走进舞池。
他的舞技平平,但也不是“不会跳”,比起一般的客人,他跳得倒也不算太丢人。
跳了一会儿,他也想走走花样,谁知一走,他就错了,他不知他错了,只看到我愣一下,
脚下也乱了,他就笑,咧着嘴,胖脸上竟显出了孩子似的天真无邪。
我的心也就放松了,我搭在他肩上的手灵活地捏了他两下,我记得我还蹦了蹦,跌
了脚,我说:“喂,你怎么跳!”
声音轻灵,性格活泼。
我想我善于作戏,善于表演,我最善于的,是研究人的心理。
我发觉这个人有些自我感觉良好,经常进舞厅,经常坐卡座,而陪他的小姐,素质
都不会太高,他的素质,也不算高,比起刘歆,他差得远了。
这个人,他自我感觉良好,却并没有多少心计,心眼儿也还好,我相信我能将他搞
定。
我就一直和他跳舞,又娇媚,又热情,又不让他沾一点半点儿便宜。
到了一曲快四,演奏的是《我送你一枝玫瑰花》,很轻松很轻快的旋律,他不太会
跳,我教他跳伦巴,他也跳不好。我说:“好好跳,不准笑,听到没有?”像老师训学
生,又像老妈训儿子。
他咧着嘴,笑,我又说:“好好跳,不准笑……”
他们一起的一个人,姓罗,罗过来跟他说话,我们就不跳了,我站在一边,他们说
了一会儿话,罗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也热情地拉住他,心无城府似地,说:“好好跳啊。
跳好一点儿,免得人家笑。“我带着他,像带一个大笨骡,我觉得我已经完全能控
制他们了,而不是让他们控制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下次来了要找你。”
“我叫小刘。”我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欢快地说。
我发现他很想接近我,我故意说:“喂,你比他好,干脆我们换一换。”
“行啦。”他眉开眼笑。
“你的小姐怎么样?她好不好。”
“没你好,也没你漂亮。”
跳完,我拉着他,到矮胖子那儿。
矮胖子正笑笑地望着我们。
“我们换一下,她说,我们换……”
“喂,不是我说的,你不换算了。”我装出一副千娇百媚的嘴脸,丢开他,跑到矮
胖子跟前,又干娇百媚地摇晃着他的肥手,千娇百媚地说:“怎么样?换一下行不行?”
“行哪,我无所谓。”矮胖子笑着说。
“那就换!”我装做生气的样子,“你没有他好,你肯定没有他好。”
“不行。”罗忽然变卦,“我下次找你好吧?”他笑着说:“我要是跟你换了,那
不就对不起人家那个小姐?”
逢场作戏,谁都可以不断地变换自己的态度、语气。我拍一下矮胖子,“哼,无所
谓,你看人家这个先生,多有情义,人家就想到换了对不起人家的小姐,而你却无所
谓。”
矮胖子又咧着嘴,笑。
快四完了,就听到妖里妖气的女歌手说:“采菊东篱下,温柔在龙华……”
这是她自己编的串台词,是良宵一刻的开始。我拉着矮胖子,进了包厢,嚼咕道:
“什么采菊东篱下,温柔在龙华,这有什么联系?简直是狗屈不通,要是陶渊明活着,
不气死才怪……”
矮胖子一坐下来,手就又要不老实了。
“喂,你干嘛?”
“能干嘛?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
“废话,到舞厅来,肯定是为了跳舞呀。”
“跳什么舞?跳舞有什么意思?”
手就又伸了过来。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
“你怎么也这么水?真是水的很。”
“哦?你说水?就是这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喂,你老抓着我的手干嘛?”
我暗暗咬着牙,在心里骂:“王八蛋!畜牲!”脸上却又堆上笑,当然,伸手不见
五指的“良宵”,他也看不见我脸上的笑。
“你怎么是这样的?看你那么有身份、有地位,你身边又不是没有女人,怎么还在
这种地方,唉……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你不觉得……”
“我没有身份,哼哼,我有什么身份?”他也皮笑肉不笑。虽然,我看不见,但我
听得出。
我们就在黑暗中,他兵来,我将挡,他水来,我土掩。
终于,他有些烦了,“你这个小姐,怎么回事,摸一下,有什么了不起?”
我也冲冲地,“有什么好摸的?不就是衣服吗?你摸的不也就是衣服吗?看你这么
尊贵的人,怎么也这么下流?”
“好了,好了,你要是不愿意,那我走。”
我抓住他,故意可怜兮兮:“你别走,你要是走了,领班会训我。”跟着,我又
“巴结”他:“你跟领班很熟是吧?
啊,你千千万万不要跟她说,我怎么怎么样啊……“”那我偏要说,你这小姐水的
很。“
“喂!喂!喂!你别说,哦?”我哄他,其实,我才不怕他呢,有什么了不起?
大不了,我不在龙华做了,这么大的城市,上百家舞厅,我在哪家舞厅不行?
“那你不让我摸,我就要出去。”
“你出去干嘛,不准你出去。”
我紧紧抓住他。他笑了:“我出去上厕所。”
“胡说,你刚才已经上了。”我依旧“巴结”他:“喂,你知道吗?刚才你出去上
厕所,我也出去了,我不是在跟沙发上坐着的那两个小姐说话吗?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姐
就是那个还跟你说话的,她悄悄告诉我,说你色,她说你色,你知道吗?
我还给你面子,给你脸上贴金,我说,才不呢?这个人好得很,真的,好得很,你
呀,你,我还给你脸上贴金呢。“
我听见他得意地笑,我又说:“我看见你从洗手间出来,一脸的正经,道貌岸然的,
真的,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坏。”
“唉!”他叹一口气,懒洋洋地说:“我都瞌睡了。”
“瞌睡了?那好哇,你睡。”
“怎么睡?”他终于松开手,往沙发角躺去,“就这样睡呀?”
“你睡我怀里,来吧。”
他似乎有些高兴,就真的将头放在我怀里,我怕他还要耍什么诡计,心里起初还防
备着,防了一会儿,看他似乎真的睡了,于是我彻底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上洗手间时,汪静悄悄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刘华不安排我们吗?”
“为什么?”
“她说,那一晚,她留我们,我们没听,说我们不就是坐台小姐吗?俏球的啥子!”
我愕然,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也还要对领导低声下气,低眉顺眼。
领导?哈,领班就是小姐的领导,小姐的生意好不好,百分之九十,取决于领班的
好恶。
“她还说,俏球的啥子,不就是坐台小姐吗?只要她们在‘龙华’,我就不安排她
们,找宁肯客人走,我也不安排她们……”
难怪呢,难怪呢,星期一那么好的生意,她宁肯让那些小姐一次次地被客人退出来,
也绝不安排我们。
“哼!”我只有将牙咬咬。
现在,这个客人睡着了,乐队演奏着死不死活不活的乐。
曲,手伸出来,自己看不见自己有几个手指头,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我不
知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
她越不安排我,我越是要留住客,以我的青春美貌,以我的小聪明,小伎俩,我要
做“龙华”的最红的小姐。
我不但要做最红的小姐,我还要守住我的“贞洁”,我要最红,也最傲。
俏球的啥子?
就是要“俏”!就是要“俏”?
我有资格。
11月13日 星期四 雨
今天也算是出了一点儿气。
昨天晚上,我结帐时,看到刘华穿上雨披,戴摩托车头盔,我一脸谄媚皮笑肉不笑
地迎上去,谦卑地说:“刘大姐,那天晚上我们没留下来吃饭,你生气了是吧?”我小
声小气地说,我算准了这个女人,只不过就是想发发她的淫威而已,如果我低三下四,
她肯定高兴。她气的就是我们没有对她低三下四,逆来顺受,现在,我低三下四地跟她
说话,给她一个大发淫威的机会,好听点儿,给她一个换回面子的机会。什么面子,老
妇咪,狗屈的面子!
我低三下四小声小气地说,满脸都是谦卑的笑。她果然发起淫威,声音很大:“是
呀,不就是吃饭吗?又不是叫你们干别的,搞的人家老板们好象是有钱花不出去似的,
不光我生气,连老板都生气了,看,我不会害你们,又没有多长时间,十一点五十,还
不到十二点,就结束了。”
“我怕回家晚了进不去大门,再说,我不敢回那么晚……”
“有什么不敢?就在这里吃,又不是说要带出去,要真是带出去到外面,那我也不
干,你看就是吃吃饭,也没有喝酒,就喝的果茶,我就说了,我安排的,绝对安全,绝
对放心!”
“我不是怕不安全,我到这地方是偷偷来的,要是回家晚了,家里肯定……我是怕
我家里……”
我只有小声解释,而她,用一种很宏亮很高大的嗓音,叽里哇啦说了一大阵。
我也就不再解释,我知道我解释什么都没有用,关键是,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发泄,
让她施威。
她发泄了一会儿,施了一会儿威,意犹未尽地走了。
汪静气得不得了,她说:“明天我无论如何都不来了。”
结果我劝他,你不到这里你到哪里?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你都得巴结领班,像
我们两个,又不开放,又不敢坐到灯下让人挑,又没有自己的熟客,我们只能靠领班安
排,然后,我们才有机会认识客,才有机会施展我们的小聪明,小伎俩,才有可能拉住
客,才有可能终于有自己的熟客。我们现在是一穷二白,而我们的优势和潜力只有在同
人家谈过话之后才能被发现。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忍,一忍再
忍!
“她越是不安排我们,我们越是要去,而且,我们越是要红起来,让她气死……”
汪静对那刘华恨透骨髓。我接着劝:“今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吧,看她今天安排不
安排,要是今天还不安排,我们再说……”
于是就决定,坐了今天再说。
去了以后,我们径直走进舞厅里面。果然,刘华一个个地先安排别人,一直把我们
冷落一边。我对汪静说:“看来又不安排我们。”
汪静捂住自己的肚子,说:“不知为什么,我一来这里就肚子痛。”
傻乎乎地坐在那里,脸上硬撑着刚毅,心里却委屈得……恨不能跳起来,给这个舞
厅扔进一枚炸弹。
我还在心里琢磨,等一会儿,要不要还坐到外面,让灯照着,让客人看见我们亮丽
的青春和容颜,让客人把我们的青春和容颜“带”进去……
但是坐到外面,实在太难堪,生于斯,长于斯,要是让认识自己的人看见……多难
堪,多丢脸。
可是如果今天晚上坐不上台……
正想着,看见舞池边缘站着一个人,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身影,“喂——”我赶紧
推汪静,汪静也看见了,脸上是害羞与激动的表情,“快去呀。”我看她在迟疑,赶紧
催。
汪静不好意思,我“呼啦”一下站起来,走过去。因为我们一直坐在黑暗中,所以
能看见他,而他,是从外面刚进来,所以看不见我们。我们刚站起来,他大概是感觉到
了,迎上来。
“喂,你跟谁来的?”我问。
“我一个人。”
“不会吧?你一个人。”
“是的,我刚从外面回来,专门来这里看你们。”
一听说是专门来看我们,顿时,心里肚里憋得满满当当的委屈,一古脑儿像狂风里
的大浪,汹汹涌涌地就翻腾起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说我们到这里来,保证能
天天坐台,你不知道,领班,就是那个刘华,坏的要死,那天晚上,非要让我们陪客人
吃饭,都那么晚了,我们没听,走了,结果,她就恨我们,还说,我就不安排她们,我
宁愿让客人走,我也不安排她们!好坏呀,好气人哪!”
汪静也小声小气地说:“这个领班好坏。”
“哼,你还说让我们在这里,天天都能坐台,我们来了,你们也不来玩,我们在这
里好委屈呀,要是今天她还不安排我们,我们明天也不来了,人家汪静今天就不想来,
还是我好说歹说劝了半天……”
舞厅太吵了,迪士高乐曲轰轰隆隆地响,我说:“走,我们到外面说一会儿话。”
小杨说:“我要回家了,我是专门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在这里。”
“是呀,是在这里,在这里受委屈。”
我发觉小杨今晚有点心神不定,“走吧,你回家干吗?
我们出去说一会儿话。“
小杨就带我们出来。在吧台,他对二老板说:“给九包的门开一下,我们进去说一
会儿话。”
二老板是大老板的妹妹,这“龙华”是他们三兄妹开的,还有一个三老板,也是他
们的妹妹。
二老板叫服务员把门打开,我们进去了。小杨在这里确实很熟,他跟大老板是战友,
后来又是同事,对他们周氏家族个个都很熟。
我和汪静,我们俩就迫不及待地,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诉说我们在这里的委屈。
说了一会儿,解了气,我问小杨:“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是专门来看我们?”
“是呀。”
“那你今晚别走了,让汪静坐你的台。”
我不怕坐不上台,刚才刘华跟一个叫刘春红的小姐说:“昨天你陪的那个人,今天
还来,你等一会儿。”那时候我跟刘春红坐在一起,她要走时,才又跟我说:“还有小
刘,你昨天陪的那个先生,一会儿也来。”
意思是说,等一会儿那家伙来了,安排你。
反正,我不怕坐不到台。即使那家伙不来,或者那家伙来了,刘华还不安排我,我
不怕!等明天我会打扮得更靓丽、更娇艳,我会坐在外面,让别人看我美丽的容颜,我
相信,凭我的容颜和甜蜜的一团和气的笑脸,一定会有客人专门点着要我。
我有一种直觉,我在这里,绝不会受冷落,即使,你刘华再刻薄。
小杨说:“好,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看我那个朋友能不能来,要是他来了,我
们两个人,你们两个……”
“我不要紧,即使你朋友不来,你一个人在这里玩,让汪静坐你台嘛。”我还想说:
“我昨晚陪的那个人,今天还要来,刚才刘华已经说了,我可以坐他台。”还没说完,
汪静。
打断我,不让我说。“你怎么又这么傻了?什么都说,让他们想到你在这里还陪别
的客人,他们心里舒服?”
我觉得汪静的话有道理,但现在想想,那又有什么道理呢?我这次到“龙华”,目
的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坐台,只要能坐台,坐谁的台不一样?只要那客人不对我动手动
脚,只要他尊重我。
昨天我陪的那个家伙,一开始他的确有些想动手动脚,但我三言两语,就给他治好
了。我之所以对他存有信心,对他还有一些好的幻想,是因为昨晚,人家说过这样一句
话:“我一定要用真情感动你。”我说:“好哇,只要你能感动我。”他说:“我一定
要感动你。‘”我说:“只要你用的是真情。”
至少,他想到,他要用真情来感动我。他像个乖孩子似的,老老实实地在我的怀里
睡觉,我给他唱:“月儿明,窗儿静,树叶儿照窗根……”他居然听得很舒适,很安静。
再坏的人我都有办法帮他改正。
我跟小杨站在包厢门口,正说着话,我是毫无意识地,将头探向门外。头还没探出
来,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我先是看到一张孩子气的脸,不知为什么,我的睑“蓦”地一下就红了起来。我知
道我脸红,因为我感到它们很烫,就像有火在烧似的。
“喂,你怎么也来了?”
然后,下面的话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我才十一岁,从故乡的小村考到二十里外的重点初中,爸
爸那时在那里工作,眼看就开学了,爸爸却因为忙,没时间接我,妈妈只好步行送我过
去。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二十多里,大部分是山路,翻山越岭,才刚刚十岁的女
孩子,满怀着希望和憧憬,也怀着对不可知的未来的一点点恐惧,到镇上去。而我们好
不容易到了,爸爸却下乡需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妈妈丢下我,妈妈还要回家,步行二十
多里。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走,脸上却挂着笑,没有哭。爸爸的邻居,是一个三口之
家,男的,在镇上做委员,女的,姓田,我叫她田阿姨,田阿姨有个女儿,比我大三岁,
叫刘梅。那两天,我就住在田阿姨家,田阿姨对我很好,刘梅对我也好,刘伯伯虽然严
肃,但很少在家,就是在家,他对我也好。那时候我很柔弱,还是地道的乡下小妞儿,
出门在外,规规矩矩的。我估计我那时候也确实不讨人嫌。听大人们说,我小时候长得
很美,水灵灵的,又秀气又聪颖,很讨人喜欢。我表姐王兰,小时候就特别喜欢我,等
我长大了,她还说:“你现在还没有小时候好看。”我相信,我小时候真的那么讨人喜
欢。
我在田阿姨家住了两天,第三天的傍晚,我们在丝瓜架下吃晚饭,老远老远的,我
看见几个骑车的人从大门外进来,田阿姨说:“小雨,你看,谁回来了。”我好长时间
都没有见到爸爸了,我像个傻瓜似的,端着饭碗,也不说话,也不吃。
“小雨,你爸爸回来了。”刘梅欢快地说,她也替我高兴。
我看见爸爸将车骑得飞快,很快,他就到我跟前了。
我的脸上还是笑,我高兴,我激动,我笑,没有出声。
我们家的家教是很严的,我是奶奶带大的,奶奶有一套传统的、很古典也很优秀的
育人方法。我想我笑得肯定像一朵灿烂的花,欢乐、开心又美丽。我笑着,但眼泪却不
知为什么,扑籁籁地就掉了下来。
等爸爸放好自行车,走到我面前,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就扑进
他的怀里。爸爸、田阿姨和刘海,他们都笑了起来,他们笑,我也忍不住又笑,笑一会
儿却不知不觉地又哭了起来,就这样,一会地笑,一会儿哭那时的感觉,那时的情景,
十几年过去了,我却记忆犹新。那是见到久别的至亲的人,才会有的感情。
见到刘歆,我真想扑进他的怀里,也像小时候我扑进爸爸的怀里,我哭也好,笑也
好,我要把我的委屈全都向他倾诉。
但这时我已是二十六岁的女人了,我成熟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我有情感,但更
有理智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一起来的?不是一起来的吧?”我一边问一边就往包厢里面走。
刘歆跟进来,我看见他,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
“今天,是我们以前的那个老王局长,他现在退二线了,想跳舞,让我来安排。”
刘歆望着我和汪静,解释他来的原因。
他吸着烟,我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掩饰他的快乐的心情。
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吧。我之所以来“龙华”,大部分
原因还是因为他——是的,是因为他。
这一段时间都不好坐台,汪静跟我说:“你怎么不让潘书记来?你让他来,我们不
就有台坐了吗?”
我才不让潘劲松来呢,我怕他在这里又和刘歆“撞车”。
再说,我和潘劲松不是坐台不坐台的关系,我和他——那要简单得多,也复杂得多。
这一段时间我有意冷他,我让他把王志强的工作安排了我再理他。
刘华忙不迭地跑进来,一睑媚态:“啊,刘老板,杨哥,都安排好了,十七、十八
包,你们过去吧?”
我也一脸媚态地问她:“刘姐,那我到底……陪哪个。”
“你就陪刘老板吧,你赶紧带他过去。”
“那要是……”
“等那个客人来了,我给他说你没来……你赶紧带刘老板过去,别出来啊。”
我就“赶紧”带刘歆进了舞厅,小杨和汪静就坐在九包里,唱卡拉OK.汪静喜欢唱
卡拉OK唱得也好,但是她唱卡拉OK的机会很少,有时候,我真的很同情汪静,但汪静那
么纯纯美美、文文静静,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同情。
我觉得她跟小杨很般配……一想到这方面,我就想到孙小梅,我有好长时间没跟孙
小梅来往了,孙小梅也从来不找我,自从那一次,小杨跟她说那话以后。
她不找我还好一些,免得像从前,她一到我家,就不停地打电话,好像我那电话是
不掏钱似的。
我与刘歆进了卡座,他在茶几上放下手提包、手提、水杯,服务员已经上好了烟、
口香糖和饮料,刘歆拿起烟,又准备点烟。
“今天不准你抽烟。”
我剥了口香糖放进他嘴里。
所有的行为都很自然,我搂住他,嘴对嘴,把糖喂进他的嘴里。
“甜不甜?”
“甜……”
他反抱过我。第一次,我们亲吻,真正地亲吻,从头发梢到脚跟……我们全身的每
一片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很认真。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这三个字,今生今世,我从来没说过,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
在亲吻之后,用这种……声音、语气,我说:“我爱你……”
之后,我问我自己,我说的是真的吗?是发自内心的吗?我爱他,我爱他什么?
王雨,这一生,你到底要爱多少男人?你哪有那么多爱?
真的、假的,戏演多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哪些是在生活,哪些是在演戏。
刘歆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他的脸有点儿烫……
我们就这样贴在一起,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也不动,只默默地、默默地……
这好像是初恋的那种感觉,很纯真的……
但我不能投入我的真感情,不能。
总的来说这一晚我也算是出了一口气,我在这里不再是一个受冷落的小姐,刘歆来
了,我理所当然地陪他。但我昨天晚上陪的那个“先生”,今晚也来了。我听刘华说时,
心里就想:我一定要留住客,我要让他们捧红我。
十点一刻,我想着结帐的事,跟刘歆说:“我们走吧。”
刘敬很尊重我的意见。我先出来,径直走向吧台。吧台那儿围了许多先生小姐,我
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我看见刘歆去敲九包的门,小杨和汪静也从九包里走出来。
昨晚和矮胖子一起的罗先生,我看见他笑咪咪地走过来,我妩媚又不失矜持地跟他
打招呼:“哦?你也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你?”
“小刘啊,你让我等了一个晚上。”
我笑笑。这时还是他们一起的那个曹大个,鬼鬼祟祟地走到我面前,这个曹大个,
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我没想到他是走向我,并且还伸手拉我
的胳膊,“小刘,你过来,我们这位先生等了你一晚上……”他那么大的块头,我身不
由己地跟着他走,走近坐满了人的长沙发,我看见一张微胖的、笑咪咪的脸——是星期
天晚上,我陪的那个人。
他是唯一的一个给我留下好印象的客人,当然,我说的印象,是指第一印象。
到“龙华”这已是两个星期了,两个星期里,我们只陪过三个客人:刘歆、矮胖子,
还有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个陈小见。
陈小见是星期天晚上我陪的那个客。他们来时,正是良宵一刻。他和我跳舞,一直
都是规规矩矩的。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个体户,我说个体户好,现在是市场经
济。
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和私有制并存……于是,我们就谈到“十五大”,
谈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他有些吃惊,问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懂这么多?”
“怎么?你还小看我?”
他有些激动,拉着我的手“干脆,我们别跳了,我们回包厢,好好说。”
他拉着我,回到包厢。
我们那个包厢比较大,良宵一刻时,只有舞台乐队那儿有一点点光。摸索着坐下来,
我们两个人的沙发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不约而同的,我们感到它是一条鸿沟。他想填
平这条沟,于是要挪沙发。我说:“不用了,我们表面上已经将它填平了。”因为我们
两个人的腿,都放在那个缝隙处,刚好能将缝隙填平。他用手量了一下,笑着说:“这
么宽,怎么填得平?”于是挪沙发,将两个沙发并到一起。
我们只是坐得近一些,他开始说他自己。他原是局机关干部,现在在办实业,他只
说了他的即将出品的产品的品牌——口洁,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就越说越多了。他说
他的宏伟理想,说他的出身,他的家庭,原来,他才三十一岁,刚离过婚,妻子是医院
的护土,结婚前参加过选美,是本市首届选美大赛的冠军,当然,结婚前他追求的是美
女,结婚后,他需要的是贤妻。
“本来,特别美丽的女人,她就不应该结婚。”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忽然冒
出这么一句。
我看他确实有些坦诚,所以,当他说完他自己,又要求我坦露真实身份时,我犹豫
再三,还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些。
我说了我的工作单位,我的真名字,也说了我出过书。
他马上断定,我到这里来,为的是体验生活,认识我,他很荣幸。我只告诉他,我
到这里是为了有所收获。
在这里,我可以收获到很多很多,物质上,不用说,在这里我很容易挣到钱,精神
上,我收获创作素材,收获各色人等的心理、行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真真实实的
生活,看到道貌岸然的男人,社会上层人士,他们的最真最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也看
那些漂亮的女人,她们怎样地为钱、为生活……
其实,小姐们没有错,既然社会上有这种消费,那些有脸面的先生需要她们,她们
的所有行为,包括要小费,包括滥媚,她们的所有的言行都对。
这一晚,我有些高兴。有两个不令人讨厌而且素质都比较高的男人……而且,我发
现刘华,也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了。
我不管,我不能大意,我除了要抓住刘歆,我还要抓住陈小见,抓住矮胖子,抓住
以后我遇到的,所有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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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路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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